他如今已經能夠獨當一麵,也確實是個賢君明主的姿態。
不管他是不是從年前就開始安排這次的事,至少在京郊那塊兒地的處理上,他做的一切,都叫她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如果此時把那塊地還給農戶們,在高家已經大廈傾頹且高讚之身敗名裂之時,他還這樣做,未免會叫朝臣心寒——難道,高家已經落得如此境地時,皇帝便這樣手下不留情,連最後的一點兒臉麵,也要敗光了不成嗎?
可要是絲毫不作為,就任由那塊地沒了著落,案子也不料理,那在百姓的心裏麵,他也必定不是個好皇帝。
如今這樣,兩全其美。
地慌了一年,再用以農耕,也是個要耗費時間人力的事兒,且還要盡心的去照看著,要這麼來,還不如叫朝廷征用了,每家每戶還能落些銀子,又有了活計可做,至少不會引起民憤。
她吞了口水:“皇帝的安排,果真是妙極,朝堂之上,孤也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這十二年來,你長成了一頭狼,孤卻一向還對你存了寬容的心,若早知有今日……”
“沒有早知今日!”元邑也不知是如何,叫高太後一句話激怒了似的,騰地站起身來,“不是常,成王敗寇嗎?朕知道父皇當年也是殺伐起來的,太後在朕年少時也曾教導過這四個字,今日,太後卻不敢認了嗎?”
“認,沒什麼不敢認下來的。”高太後仰了一回臉,卻隻是淡淡然的掃了元邑一眼,便不願再看他一般,挪開了眼去。
元邑見是如此,便長出一口氣,也好似不願再與她多什麼,腳踢了踢下擺,轉了個身,提步就要走。
“皇帝。”
高太後卻在此時揚聲叫住了他。
他本來大可以邁開腿不停留,隻是高太後的語氣顯得頗為沉重,他下意識的便收住了腳步,回過頭,側目看了她半,一言不發的。
高太後倏爾笑了。
她以往不是這樣的人,或是沉重,或是肅容。
總之在元邑的印象裏,高太後是個很少笑的人。
他曾經想過,先帝偏愛徐娘娘,應該是愛極了徐娘娘那個人,或是那樣的人。
柔婉,順和,良恭。
隻是不管怎麼,都絕非高太後這樣的。
她年輕時便是專擅蠻橫之輩,又少有笑顏,叫人如何喜歡的起來呢?
可是這會兒,氣氛雖算不上是劍拔弩張的,可卻絕不是一派和諧的,她卻笑了。
且這樣的笑……
他見過了太多的笑裏藏刀,卻從沒有高太後這樣陰沉。
他恍然之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數九寒冬的氣裏,那種刺骨的冰涼,叫人感到窒息的,想要掙紮,卻又無法求救的。
元邑在很多年後回想這一日壽康宮中的情形時,都不免要打個冷顫。
他從不是個膽怯懦弱的人,唯有今次,與高太後對視的這一眼,令他終生都難以忘懷。
他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懷疑過,究竟是不是常年受高太後的壓迫,已經成了一種慣性?
元邑站在那裏,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聲,隻是抿緊了唇角,看著高太後,目不轉睛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把衛玉容藏在身後嗎?”高太後衝著他高高的挑眉,“孤還記得,太皇太後叫她在慈寧宮中一住那麼久,正好就是避開了先皇後被廢的那段日子,你們啊——”她尾音上挑著,“司馬昭之心,還怎麼瞞得住呢?”
她為什麼會突然又提起容娘?這件事情,她早就有了猜測,且當日起之時,他反應過於激烈,以至於連老祖宗都責備過他,不該那樣失了分寸。
高太後是個聰慧的,不需要細想,都能抿出來他待容娘的不同。
她都知道了,他其實有些害怕,可是如今也不必要這樣提心吊膽,至少他有能力護得住容娘了。
可是今夜……今夜她好端端的,怎麼會又提起容娘的事情?
元邑下意識的蹙起了眉來,皺的很緊的:“太後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