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迅速地增大,燕奴以為自己根本就是從太陽內部穿了過去的。許多黑色的類似烏鴉的鳥在太陽四周盤旋,“呀呀”地叫著,青鳥似乎很看不起它們,每次和它們遇上,都是遠遠地繞過去。

她們很快把太陽甩在了身後,向下看,已經能看到一層層堆疊著的棉絮一樣的白雲,而不是像原來那樣,隻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穿過白雲之後,突然出現的湛藍大海把燕奴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燕奴歡呼著,從青鳥的背上躍下,自己向下飛去。

青鳥朝她叫了一聲,它的叫聲像古琴的聲音,清越而嘹亮。

一個小島像嬰兒一樣地躺在大海的懷抱裏,而大海又是如此的寧靜,仿佛在等著另一個小島從天空濺落,濺落在這無邊無涯的夢幻一樣的海水中。

遠遠看去,小島被茂密的森林覆蓋,隻在小島的邊緣,有一圈銀白的沙灘。

森林裏隱隱露出樓台殿宇,仿佛是寺廟的樣子。

青鳥帶著燕奴落在一幢殿宇前,朱門半掩著,門上題著“玉妃太真院”五字,門前有小溪橫流,一道小小石橋,橫跨溪上。

女冠領燕奴進去,隻見裏麵是一個大園子,一條小徑分花穿柳,蜿蜒而入,轉過一個亭子,又是另外一個院落,微風吹來,隻見片片花飛。

轉過花叢後,卻是一扇小門,進去,是個廳堂,四壁鏤空作各種花格,一個肌膚豐盈的女仙,半躺在竹榻上,著藕色羅衣,體態慵懶,神情落漠。旁邊兩個粉雕玉琢的女童,手中各拿著一柄不知何物作成的扇子,輕輕扇著。

燕奴一眼看到這女仙,就覺得頗有些麵熟,卻又記不起究竟是在何處見過她的。

女仙略略看了燕奴一眼,從嘴裏吐出一個綠色的玉魚,身邊一個女童用一塊白絹接住。女仙懶懶道:“便送到黃婆處學舞罷。”

說罷,再不看燕奴一眼。

女冠領燕奴躬身退出,這回卻又走的另一條路,十幾株垂柳邊,有一架秋千,高高的,看上去竟似是吊在白雲上,燕奴一時興起,上去蕩了蕩,隻是女冠催促,不能盡興。

黃婆是個麵目慈祥的老太婆,就是有些嘮叨。

和燕奴一起學舞的,有十幾個女孩子,大的不過十七八歲,小的也才十二三歲。

黃婆教她們跳“紫雲回”。燕奴生性聰慧,又是從小就和母親學過舞的,所以一教就會,很得黃婆的喜歡。

島上無事,忽忽就過了一月光景。那天清晨,燕奴被從窗戶外飄進來的雨絲弄醒了,從窗子望出去,一隻小小的青鳳,正棲在一棵梧桐樹上,梳理胸前的羽毛。

“紫雲回”燕奴早就練得熟了,黃婆說過幾天要教她跳“淩波曲”。

燕奴冒著微雨到舞場去,隻聽得女孩們竊竊私語說,太真仙子今日要來看她們跳舞。

黃婆一個勁地埋怨女孩們冒雨行路,頭發都被打濕了,若生出病來,怎麼辦。

女孩們早聽慣了她的嘮叨了,也沒人搭理她。

大約練了有半個時辰,燕奴剛到時見過的那位女仙,果然來了。她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來,坐在那個放玉磬的架子旁。架子上的那對玉磬,燕奴從未見到有人動過。

她並不作聲,看了一會女孩們跳舞,就輕輕拈起架上的那對用來敲磬的小棒。

“叮”的一聲,她微笑,仿佛對這玉磬的聲音很滿意。

她一心一意地敲起磬來。那對小棒像通了靈一般,在她的雙手間飛舞。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似乎是音樂給了她活力,她的神情不再落漠,反而變得生動了。

女孩們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著,漸漸就忘了一切,隻感到自己的肢體在輕柔地扭動,跳躍,飛翔。

時間似乎停頓了,又似乎綿延到了某個神秘的地方,在那兒,沒有憂慮和煩惱,隻有無休無止的幸福。

突然樂聲消失了,女孩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茫然若失。

一隻隻鳥兒從窗戶上,台階旁,還有門外的花樹上,“呼啦啦、呼啦啦”地飛起。

雨卻下得越發淒清了。

有時候,女孩們去蕩秋千。

蕩得很高很高,好像蕩到了天上,綠的地,綠的樹,一閃而過的黃的牆,藍的海,藍的天,藍的海,一閃而過的黃的牆,綠的樹,綠的地,銀鈴一樣的笑聲像長著翅的小鳥,在園子裏歡快地飛。

燕奴穿著桃紅的抹胸,鸚哥綠的襦衫,鸚哥綠的長裙,偏偏隻梳一個疏懶的倭墮髻,攀著絹索,腰肢間微一用力,秋千就高高地蕩了上去,蕩了上去,像一團綠色的火,在天地間無所顧忌地燒。

黃婆微笑著看著燕奴,搖搖頭,如果是在凡間,她會迷死多少男人啊!

在一個晴暖的午後,燕奴聽到一陣陣海風吹來的細碎的鼓聲,時緩時急,時輕時重,時而熱情如火,時而又憂思纏綿。

燕奴站在秋千上,蕩得高高的,看見海麵平靜得就像一塊透明的藍水晶。在白色的沙灘上,在一群舞動著的白馬旁邊,一個少年,腰間掛著羯鼓,敲得如醉如癡。

“那是誰?”燕奴問身邊的女孩。

“新來的,仙子讓他訓練舞馬,準備給王母祝壽。”

燕奴從秋千上下來,“我去摘些木槿花給仙子。”

她努力地讓自己顯得很漫不經心,她走出大門,木槿在山頂上,但她在門邊猶豫了一下,拐進了那條通往海灘的小徑。

她順手摘了一片不知什麼樹的樹葉,一路走一路撕著,撕完了,又摘一片,又摘一片,在她撕完第三片樹葉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離那個少年非常近了,她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羅衫。他並沒有看到燕奴,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鼓上。

他使勁地抿著嘴,目光隨著鼓聲的變化而變化,每當他敲出了一段難度極大極花哨的段子的時候,他的眼裏就會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

馬兒們在他的四周隨著鼓聲跳躍,奔跑,揚蹄,嘶鳴,掀起一陣陣白沙。

燕奴等著,等著那個讓她進入的間歇,她已經能感到自己的心在隨著鼓聲而跳動了。

突然,她嬌叱一聲,還沒等少年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就已經把自己的舞姿融入少年的鼓聲中了。

少年敲了多久呢?

她又跳了多久呢?

當她嬌喘著停下來,當她的目光和少年的目光相遇,一切都消失了,仿佛此前遭遇的所有磨難,所有痛苦,所有悲傷,都不過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所做的準備,所應付出代價。

她把目光轉向遼闊的大海,兩隻海豚正從海水裏躍出來,在陽光下嬉戲著,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