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奴醒來,看到三張醜陋的男人的臉。

然後是布滿繁星的美麗天空。

她哭起來,不知自己為什麼要哭,她就是想哭。三個男人眼睜睜地看著燕奴緩緩從大地上升起,飛過他們的頭頂,飛過樹梢。他們仰著頭,看著燕奴像一片雲彩一樣的隨著風飄去,向西北方飄去,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

風讓燕奴落在了一個驛站的房頂上。

鐵馬被風吹動,發出“叮叮”的微響。

驛站外,肅立著幾千神情激昂的士兵。

驛站的院子裏有一棵一丈多高的大梨樹。

燕奴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貴婦打扮的女子無助地吊在樹上,隨著風微微搖晃。

兩個小黃門哆嗦著把女子解下來,一個將官伸手到她鼻下探了探,點點頭,便走出驛站。

他站在驛站的大門前,“嗆啷”一聲,拔出腰間長劍,舉向空中。

士兵們歡呼起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跪下了,高喊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難道那個舉劍的人是皇帝嗎?燕奴想,不對呀,皇上爺爺沒那麼年輕?

院內,兩個小黃門用一塊白綢把貴婦的屍體裹了裹,一個扛頭,一個扛腳,從後門把屍體扛出去了。

燕奴看著他們把屍體扛進了驛站後的黑沉沉的鬆林裏,沒過多久,他們就空著手出來了;即使是在夜裏,燕奴也能看到他們的臉雪一般的白。

士兵們已經散去,他們在驛站周圍支起帳篷,升起篝火,甚至有了隱約的笑聲。

燕奴覺得好冷,她像被浸在冰裏似的不由自主地打起抖來,好一會兒才停下。

她從房頂上躍下,戰戰兢兢地走進鬆林裏。

鬆林裏有一個草草堆起的土包。

在土包的旁邊,燕奴撿到了一隻小小的精致絕倫的繡花鞋,每個男人都會為穿上了這隻繡花鞋的女人發瘋的,燕奴想。

她把鞋子和自己的腳比了比,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腳並不適合這隻鞋。

從鞋裏散發出一股淡雅的幽香,令燕奴沉醉。

燕奴似乎忘了這隻繡花鞋的主人剛剛死去,——她就靜靜地躺在那個小土包裏,靜靜的,她的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過。

日出的時候,燕奴已經坐在了一座道觀的大門前的台階上。

台階好像是用墨綠的玉石鑿成的,門上懸著一塊匾,上麵有三個曲裏拐彎的古字,燕奴不認得。

太陽在燕奴的腳下,閃著金光。往上看,是無比純淨的藍天。

燕奴不知道這樣一座大房子怎麼可能建在虛空之上。

但這並不是她現在所要考慮的。

她靜靜地坐著,想著自己的父母,她想她現在真的是孤孤單單的了,於是把頭埋在膝蓋裏,“嚶嚶”地哭起來。

身後的大門開了條縫,一個小道士探了半張臉出來,看了看,又把臉縮回去,把門掩上。

燕奴越哭越傷心,後來簡直就是拉開嗓門嚎叫了,衣服上也沾了許多鼻涕和眼淚,不過她的衣服本來就很髒了,所以倒也不太看得出。

道觀裏隱隱傳出笙簫和奏之聲。

燕奴停下,聽了聽,又繼續哭泣。

笙簫和奏聲愈來愈響,大門訇然而開,一隊隊道士,穿著五彩道袍,束著紫金冠,或大或老或小,舉著幢幡斧鉞,從燕奴兩側魚貫而出,在丹墀下肅立。

音樂停止了。

一人朗聲道:“哪裏來的野物,敢擋老君的道!”

燕奴哽咽著站起,轉身看去,淚眼朦朧中,隻見一個相貌清矍的老道,手中握著白犀麈,側身坐在一頭肥大的青牛上,乍看去,居然跟那個趕駱駝的有些相像。

燕奴狠狠地瞪著那個老道看,突然尖叫著衝上去,一撲,把那老道從青牛上撲了下來。

燕奴騎坐在老道身上,左手扯住老道的山羊胡子,右手“劈啪劈啪”地扇老道的耳光,嘴裏還罵罵咧咧的,“你這不要臉的猴子,偷了我家的東西,還敢在我麵前裝神弄鬼。”

老道出其不意被燕奴壓在身下,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被燕奴連著扇了幾個耳光,胡子也被扯了好幾根下來。他在天上位高權重,從未碰到過這樣狼狽的情形,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周圍的道士幫著把燕奴拉開了。

老道從地上爬起,整整衣冠,咳了一聲,旁邊有人替他拾起白犀麈遞上,他拉住牛繩,一跨,卻不知如何腳下一滑,“噗”地一聲,腦袋重重地磕在牛背上。

眾道士看到了,想笑,卻又不敢笑,把臉憋得通紅。

老道卻也不惱,依舊是從從容容上了牛背,對那幾個扯著燕奴的道士道:“不要難為她,待我從王母處回來了,再作處置。”

說罷,輕輕一揮手中拂塵,青牛腳下生出五色祥雲,老道又道:“小心看好丹房,不要又被迦葉禿驢偷了金丹去。”

話未說完,他已和那些吹笙簫舉幢幡斧鉞的道士們一起,升至半空中,飄飄搖搖,不知往何處去了。

燕奴被關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裏。

在天上看太陽和在地上看太陽完全不同。陽光從下往上照射,大部分被遮住了,隻有一些幸運的陽光從樓台殿宇的空隙處衝出來,立起一道道金黃的光柱,直向更高的天空衝去。

許多細小的鳥兒在陽光裏出出進進,它們的翅膀因為被陽光照耀而閃亮,它們的叫聲像它們的身體一樣細小,它們似乎就是以陽光為生。

一整個白天燕奴就呆呆地透過窗欞看著這些美麗而脆弱的鳥兒,哭一陣,睡一陣,又哭一陣。

直到夜晚降臨,現在光柱變成了清冷的銀光,是另一些鳥兒在這樣的光裏生活,它們的身體透明,它們默不作聲,扇動巨大的翅膀繞著光柱飛舞,它們的翎羽飄落在地上,像水晶一樣碎裂了。

清晨燕奴醒來,她聽到外麵有人說:“把她送到太真仙子那兒去,仙子剛回來,正急需人呢。”

然後門“嘎”地一聲開了,進來一個女冠,對著燕奴和善地笑著。

女冠讓燕奴坐在一隻青色的大鳥的背上。

青鳥斜眼看了看燕奴,——它的每隻眼睛裏,都有兩個青色的瞳仁。

然後它輕輕地扇動雙翼,緩緩升起,在空中稍停片刻,猛地向下衝入了陽光裏。

燕奴尖叫一聲,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她們急速地向下俯衝,離太陽越來越近,燕奴可以感覺到熱度的變化。

那個女冠坐在另一隻青鳥的背上,緊跟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