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兒(3 / 3)

無端兒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花思薇的裸體,夢到花思薇白裏透紅的肌膚、微微鼓起的小腹和白玉般的大腿,他夢到自己脖子上的蚯蚓在花思薇的裸體上爬行,然後慢慢地鑽了進去,把花思薇的身體當成大地來耕耘,並使她逐漸地肥沃起來,於是花思薇的身體上長滿了青草和樹木,鬱鬱蔥蔥。

很多年之後,無端兒重又見到了花思薇,她正與一隻白色的鶻一起在天空上飛翔,肥胖得仿佛整個天空都已容納不下她龐大的嬌軀。無端兒小心翼翼地將針射入了她的眼角中,看著她從天空滑落到大地,他把她的頭顱割下,埋在那棵老槐下,就如同他小時候在那裏埋下無數的蜻蜓的頭顱一樣。

她是無端兒用針殺死的最後一個人。

他更喜歡用蝙蝠殺人:帶著烏黑的怨氣,蝙蝠離開無端兒的額頭,從窗格子間飛出去,它對血液有偏執的嗜好,它不會留下哪怕一滴血,每一個被蝙蝠殺死的人皮膚都比雪還白,死者的臉上總是帶著詭異的笑,因為在被蝙蝠吸血的過程中他們隻感到快樂:擺脫那髒汙而黑紅的液體,身體和靈魂都飛上了天堂——雖然這一切不過是錯覺;他還用蜥蜴殺人:蜥蜴昂起頭,搖擺著長尾,從無端兒的腦殼上向下爬,驚擾了四翅的蝴蝶,惹惱了那十二隻腥紅的蚯蚓,碰到了雙翼巨鰻的頭,攪亂了蟋蟀們的陣形,它大搖大擺地從四頭毒蝮的背上爬過,從無端兒的腳趾尖上探出頭來,它總是從牆縫間爬出,一路上看到會動的東西都要噴火去燒,被它殺死的人的臉上總是沒有了眼睛、鼻子、嘴巴,隻有幾個黑乎乎的洞躺在焦黑的臉骨上,像肥沃平原上的井;他用蚯蚓殺人:蚯蚓們排著隊,小心翼翼地避開別的刺青,從無端兒的腳趾尖鑽入地下,在黑暗的地底向目標前進,它們喜歡從死者的肚臍眼鑽進去,在裏麵播下植物的種子(這些種子是它們在地底鑽的時候順帶拾到的),於是這些死者的墓上總是會長出莫名其妙的植物,比如牡丹、玉蘭、薔薇、芍藥……這些以人的血肉為肥料的植物總是長得異常的肥壯;他用黃蜂殺人:九隻黃蜂,它們夜裏總是住在它們自己築的位於牆角的蜂巢裏,像一團旋風一般,它們卷出門去,被它們的毒針刺死的人會變得腫脹異常,渾身的皮膚也會變得烏黑,仿佛一個充滿氣的黑球,有時屍體甚至飄浮起來,如果窗戶沒有關,屍體就會從窗戶飄出去,隨著風飄蕩,一直到它們被掛在樹枝上而泄氣變成一張人皮,或者因為飄得太高而在空中爆開;他用蟋蟀殺人:七隻蟋蟀,每隻都是最好的歌者,它們殺人的時候也忍不住要高歌不止,於是,即使是在冬天,人們也會聽到某個人的房中一整夜都有蟋蟀的鳴唱,原本這是極其怪異的事,但是因為這些蟋蟀的鳴聲太悠揚太動聽了,竟沒有人願意去敲一下那房門,他們害怕敲門聲打擾了蟋蟀而令它們的歌聲終止,可是,當清晨他們到房中去的時候,將隻會看到一灘血肉,因為那個在房中沉睡的人已經在蟋蟀的鳴聲中,被它們的大顎切割成了碎片;他用蜈蚣殺人:兩隻四眼蜈蚣,平常也總是形影不離,它們有無數的腳,走起路來就像在跳漫長的舞,它們就這樣一路跳著舞去殺人,它們爬過坊牆、屋脊、窗台,鑽到別人的被窩裏,它們的腳步繁密而輕巧,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被它們咬過的人,都會做一個漫長的夢,在這個夢裏,他們會跳舞至死,他們在水上跳,在森林上跳,在雲上跳,但這一切都僅僅是夢而已,他們在夢裏舞蹈,在夢裏死去;他用四頭毒蝮殺人:一個人如果每天都要麵對三張鏡子,一定會煩惱異常,這四頭毒蝮就是這樣,它的每個頭每天都要同時麵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另外三個頭,因此這四個頭總是爭吵不休,它們會為了究竟要咬哪個部位而吵上一個晚上,直到天快亮了,而最後的結果總是四個頭同時咬下去,各咬各的,於是死者在最短的瞬間就死去了,甚至還沒來得及品嚐一下死亡的甘甜;他不喜歡用獨角蟒蛇殺人,除了因為動靜太大之外(它總是推倒牆壁直接闖入別人屋中),還因為獨角蟒蛇總是要花一個晚上才能將屍體吞入肚中,於是當它回到無端兒身上的時候,肚子總是鼓鼓的——裏麵有一具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屍體,這令無端兒很不開心;他輕易不會用獨足的夔殺人,並不是因為它隻有一隻腳,實際上它雖然隻有一隻腳但仍然跳得很高很快,主要是因為夔太喜歡唱歌了,而它的歌聲又是如此的洪亮,當它從無端兒的身體上出去殺人的時候,它總是歌聲嘹亮,整個長安城的人都能聽到它的歌聲,人們從睡夢中驚醒,但並不氣惱,因為這歌聲是如此的動聽,人們如癡如醉,然後,歌聲終止了,因為夔找到了它的目標,於是,它把所有的歌聲都獻給他,在天堂一般的快樂中,那個人的頭顱被歌聲震得在瞬間爆開,這大約是最值得羨慕的一種死法了;他幾乎不用那兩個饕餮殺人,因為它們無所不食,如果它們願意,它們可以把整個長安城吞入它們的肚子中;還有紡織娘、蝴蝶、蜻蜓、巨鰻、鯉魚和螳螂,它們是從不殺人的,它們是如此的優雅,它們隻喜歡看它們的夥伴們去殺人,用它們所獨有的方式。

在一個尋常的夜晚,在黎明到來之前,蛇們爬上了無端兒的身軀。他尚在睡夢之中。它們鑽進了無端兒的肌膚之中,在刺青與刺青的縫隙間遊走,似乎在尋找最適合自己待的位置,最後,它們終於安定下來,滿足地蜷起身子,總共有三十六條蛇,它們填滿了所有剩餘的空間。

春天的時候無端兒要造一輛白骨的車。顱骨、脛骨、股骨、肋骨、指骨、脊柱、蝴蝶骨……他為什麼要用這些骨頭來造一輛車呢?他從不去深思,他從小就不去想任何事,而隻去做。當這白骨的車造出來,龐大、嘎吱嘎吱響、漂亮、陰冷、讓人畏懼、閃著寒光……輪子——那是用十個駝背人的脊柱拚成——轉動,車軸發出歡快的鳴唱,車傘微微地抖顫,蜻蜓和蝴蝶在車的四周舞動,——雙翼巨鰻拉著這魔鬼的車在長安城的夜空裏飛翔,而駕馭它的韁繩,是由人的指骨連接而成。他殺死了無數的平常人,也殺死了無數千奇百怪的人,兩個頭的、四隻腳的、沒有臀部的、兩個身體的、骨頭連結在一起的、骨頭一碰就碎的、骨骼巨大的、骨骼微小的……如果他不去殺死他們,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長安城裏有如此之多的怪異的人活著,但很快這些人也都被他淡忘了,沒有任何的人或事物能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被他殺死了,張幹也被他殺死了,隻留下一寬一窄兩張皮鋪在地上,他家裏的女婢們也被他殺死了,隻留下幾具幹屍掛在牆上,他一個人住著,房子逐漸地荒廢,不再有人進來,甚至都不再有人敢去敲他家的大門,當他逐漸地把所有人都忘記的時候,別人也逐漸地把他忘記了。到後來,他已習慣於把人在自己的眼中直接分解成各種各樣的骨頭,那時候他終於打算要建一座白骨的城。

他慢慢地殺死這城市裏的人,細心地把他們的骨頭堆在屋中,他是那樣的耐心,使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察覺這城市裏的人在減少,即便察覺了,也不會想到是因為他,而會以為是因為戰爭或者饑荒。長安城漸漸地荒蕪,荒廢的房子越來越多,無端兒就在這些空屋中建起他的白骨之城:他把股骨一根根地深埋入地下作為地基,他以骷髏頭為磚建起高牆,他以肋骨為梁,脊骨為柱,額骨為瓦……這白骨之城隱藏在長安城的背後,任何一個發現了這白骨之城的人都會被無端兒殺死,直到有一天,長安城裏除了無端兒自己,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留下。

並不是所有人的都被他殺死了,有些是遠離了這座城市,有些是受不了生活的苦難自己死去,總之,這座屹立了一千多年的城市終於再一次成為一座空城,無端兒加快了他的建城速度,同時開始把那遮蔽了白骨之城的一切清除,到最後,他隻留下了城牆沒有拆毀。

黃道士在終南山中住了很久了,他總是穿一件半舊的道袍,麵容幹瘦,相貌平平無奇,甚至還有一點猥瑣,實在不像一個修道之人。他住在一個小道觀裏,那個小道觀裏,除了他自己之外,就隻有一個小道童,但是前幾天,小道童下山去,碰上了黃巢的軍隊,被抓去挖土,就一直沒有再回來。黃道士也不在意,一個人在道觀裏枯坐,偶爾也會到鬆林裏走一走。

在一個晴朗溫暖的黃昏,無端兒來到了道觀裏。

他跽坐在黃道士的麵前。道觀裏陰暗而山門外卻是金黃一片。他把手指頭插入自己的眼眶中,把兩個眼珠都摳了出來,卻並不出血,他軟軟地躺在了地上。從那兩個黑黑的眼窩裏飛出一隻蜻蜓來,在道觀中轉了一圈,便從大門飛出去了,跟著是另一隻蜻蜓,這隻蜻蜓也沒有停留,它直接地向道觀外飛去,山門外是一片長滿了野草的斜坡,籠罩在氤氳而金黃的陽光裏……蜻蜓一隻隻地從無端兒黑黑的眼眶裏飛出,直到那野草坡上已經飛滿了蜻蜓了,還有蜻蜓在不斷地從無端兒的眼眶裏飛出,他的身體已經幹癟下去,變成了一張人皮,皮膚已失去了光澤和血色,隻有那些密布其上的刺青,依然美麗、清晰。

距離長安城還有幾十裏,衝天大將軍黃巢就發現長安城的城頭上泛著白光,有人說那就是妖氣,說明長安城早已被妖孽所據,義軍攻城,是替天行道,必勝無疑。

探馬一直沒有發現朝廷的軍隊,黃巢讓弟兄們在長安城外駐紮了兩天,終於不想再等下去了,他點齊兵馬,備足攻城器械,四更剛過,數十萬大軍便開拔了。

一直攻到了城下,還是沒有人,城頭上大旗獵獵翻飛。第一個爬上城頭的士兵驚訝地張大了嘴,手中的刀落下城頭,深深地插入土中,在他的腳下矗立著一座無邊無際的白骨之城,強烈的陽光傾瀉而下,這冰冷的城市上飄蕩著刺目的銀白,恐怖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