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端兒另一邊的臉上,老頭刺上了一隻蝴蝶,它有四對斑斕的翅膀;在無端兒的額頭上,老頭刺上了一隻蝙蝠,它的白牙閃著森然的光;在無端兒光光的腦殼上,老頭刺上了一條蜥蜴,從它的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在無端兒的脖子,老頭刺上了一圈蚯蚓,它們總共有十二條,每條都有不同的顏色;在無端兒的胸口上,老頭刺上了九隻黃蜂,每隻黃蜂的尾上都生著九根毒刺;在無端兒的肚腹上,老頭刺上了七隻蟋蟀,它們的巨顎比刀還鋒利,它們後腿上的刺都生著倒鉤;在無端兒的左臂上,老頭刺上了一條四足的鯉魚;在無端兒的右臂上,老頭刺上了一條雙翼的巨鰻;在無端兒的左腿上,老頭刺上了一條獨角的蟒蛇;在無端兒的右腿上,老頭刺上了一條四頭的毒蝮;在無端兒的背上,老頭刺上一個獨足的夔;在無端兒的臀上,老頭刺上了兩個凶暴的饕餮;在無端兒的手心裏,老頭刺上了兩條四眼的蜈蚣;在無端兒的足底,老頭刺上了兩隻黑翼的螳螂;最後,老頭讓無端兒閉上眼睛,在無端兒的眼瞼上,老頭刺上了兩隻翠綠的紡織娘。
花思薇後來嫁給了一個回鶻人,那個回鶻人名叫吐迷度。那時候回鶻汗國已經不存在了,花思薇嫁給吐迷度的時候,吐迷度是一個沒有國家、沒有信仰也沒有族人的八十歲的老人,而花思薇那時候隻有十八歲,像花朵一樣嬌豔。
他們住在長安城外,吐迷度把一塊方圓幾十裏的土地圈起來,在裏麵種上草,他和花思薇就在這人工的草原裏騎馬放牧牛羊,天黑了之後就在帳篷裏睡眠。偶爾會有貨郎挑著擔子路經這片草原,擔子裏有胭脂翠鈿,花思薇就把他們攔下來,用牛羊的皮毛換取。她在額上的花黃裏繪上春天在草原上盛放的野花,她重新把翠鈿裁成狐狸和野兔的形狀貼滿麵頰,她穿著桃紅的回鶻裝束,騎在小馬上,烏黑的發結成回鶻髻,在草原上馳騁。
她已經成長為一個肥胖的小美人,當有一天她以這樣的裝束騎著馬進入長安城的時候,整個長安城都為她而瘋狂了,就是公主見到了她也會覺得羞慚。女人們學著花思薇來打扮自己,重新拾起曾經被她們鄙棄的回鶻裝和回鶻髻,她們每天派出婢女出城去看花思薇今天臉上畫的是怎樣的花黃,貼的是怎樣的翠鈿,第二天她們就依樣畫葫蘆地打扮自己。
而花思薇越來越胖,她終於不再騎馬,每天就是坐在帳篷裏打扮自己。每天清晨她醒來,在牛羊聲裏穿上回鶻的桃紅織錦窄袖長裙,結上回鶻的圓錐形插滿頭飾的發髻,腳穿回鶻人才有的翹頭小靴,她對著青銅鏡,細細地在額頭上繪上花黃:今天是藍色五瓣,明天就是一簇簇的腥紅;她還給自己一張張地貼上翠鈿,櫻桃小嘴嗬過的翠鈿啊,不知被多少個長安城裏的男人羨慕著,左邊一張,右邊一張,如落花,如晚霞。她的青春在吐迷度的嗬護中盛放。
但這樣的日子也並不長久,農民們開始造反了,節度使們開始打仗了,便是長安城外也有了土匪和強盜,吐迷度的牛羊越來越少,神策軍們於是就來打土匪了、捉強盜了,土匪沒打死幾個,強盜也沒捉住幾個,但是吐迷度的牛羊卻又被神策軍牽走了不少,終於,當吐迷度九十歲的時候,草原裏就沒有牛也沒有羊了。他們睡在帳篷裏,聽不到羊咩咩叫,也聽不到牛哞哞叫,吐迷度就說:“現在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了!”
他們就這樣消失了,第二天當公主的使女們來到這片草原上的時候,帳篷裏已經空無一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離去的。
瞎眼的老頭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把無端兒的身體刺滿花紋,那天他一寸寸地摸下來,終於再出摸不到一塊空著的肌膚了,他就哭起來。
他瞎了五十年,也刺了五十年,他在男人和女人的身體上刺下無數美麗的花紋,自己卻不能看上哪怕一眼。最初他是靠著回憶刺出植物和動物——他也並不是從一生下來就瞎的。但是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那些回憶都漸漸地模糊了,在他的頭腦中隻剩下了對自己以前刺下的花紋的回憶,這種回憶是以觸覺的形式存在的,隻有形狀和深度,卻沒有色彩。很早以前他曾經懼怕過這個,那時候他擔心一旦自己心中再也沒有任何對真實存在的東西的回憶了,那麼他將刺些什麼呢?但當有一天他意識到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經空無一物的時候,他卻並沒有悲傷,他心情平靜,他知道新的花紋將從舊的花紋中幻化出來。當他刺了四十年的時候,他就有能力讓他刺出的花紋獲得生命了,花會散發出芳香,怪物們會在夜裏從人的肌膚上走出來,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上遊弋。
但這個瞎老頭兒並不是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能夠讓刺青獲得生命的人。早在無端兒五歲之前,他就已經發現那隻刺在自己臉頰上的小蜻蜓是有生命的,它會在夜裏從無端兒的肌膚裏掙脫出來,在黑暗的房間裏飛翔。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幼小的無端兒忍受住了內心隱藏著秘密不能對別人訴說的痛苦,他細致而耐心地守著這個微小的秘密,每天夜裏獨自與那個小蜻蜓在黑暗中嬉戲,如果一定要說他仍然是有朋友的,那就隻能是這隻小蜻蜓了。
這也正是他不願意用他嘴裏的針殺死蜻蜓的原因。但這種沒有骨骼並不美麗能夠飛翔卻又飛得不高也不快的弱小昆蟲,一直都是少年們釋放他們的嗜殺本能的最佳通道。於是無端兒總是在夜裏從家中偷偷地溜出來,翻越高牆,到那些以殺死蜻蜓為樂的少年的家中,將沉睡中的少年喚醒。這些少年會看到那個臉上刺著個小蜻蜓脾氣怪異的少年無端兒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床頭,但那隻原本應該是在他臉上的小蜻蜓現在卻是在他身周飛舞。無端兒露出淺淺的笑容,他把嘴裏的針吐出,從少年的眼角射入,一直深深地紮進少年的腦中。少年便重新沉入夢鄉,直到第二天清晨人們才會發現他已經死去,渾身沒有一個傷口。無端兒總是在離去前從少年的床下找出他們所收藏的蜻蜓的頭顱,他把這些小小的頭顱統統埋在他家庭院裏的那棵老槐下,春天的時候,竇家的婢女們會發現那棵老槐的葉子變成一隻隻的小蜻蜓,但誰也不敢把這個發現說出來,何況,就算說出來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在瞎老頭兒為無端兒刺青的那三年中,無端兒陷入了狂喜之中。首先被刺出來的是那隻蝴蝶,這樣每天夜裏在無端兒的臥房中,就有兩隻昆蟲在飛舞了。有一天夜裏那隻蝴蝶離開了無端兒和小蜻蜓,無端兒以為它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到黎明的時候,它帶著無數的蝴蝶來到了無端兒的家中,蝴蝶們拍打翅膀的聲響把竇家的所有人都驚醒了,他們推開窗戶,看見在黎明的微光中,蝴蝶們在庭院裏飛舞,數不清的蝴蝶擠在那兒,使那寬大的庭院也顯得狹小了,它們挨擠著、碰撞著、交錯著,它們翼上的細粉播撒在空氣中仿佛彩色的霧,一看見窗戶開了,它們就呼啦啦地湧入屋中,於是連屋子裏麵也擠滿了蝴蝶。竇家的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被驚呆了,直到太陽升起,忽然之間蝴蝶就離開了,它們翩躚著飛過了竇家的院牆,散入長安城中。幸好這樣的事情後來沒有再發生,因此也就沒有人把這件事與無端兒臉上的刺青聯係在一起。蟋蟀刺出來的時候正是盛夏,它們每天夜裏都歌聲嘹亮,人們都覺得竇家的庭院裏蟋蟀特別的多而且大,並把這歸功於張幹,後來甚至有以鬥蟋蟀為業的人央求竇乂夜裏放他們進去捉蟋蟀,但這種要求竇乂是肯定不會答應的。最後刺上去的是眼瞼上那兩隻翠綠的紡織娘,那時已經是冬天了,但是在無端兒的房間內仍然傳出了紡織娘“吱嘎”的鳴聲,人們以為這必定是紡織娘的魂兒在叫,於是有人從玄元觀裏請來了一張紙符,趁著無端兒不在的時候拿到他的房裏燒了。而紡織娘的鳴聲也漸漸地弱下去了,並不是因為那張符,而是因為那兩隻紡織娘終於也不再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喜悅和好奇。而無端兒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讓那雙翼的巨鰻背著自己在長安城的上空飛翔,他們的陰影在長安城高高低低的房頂上滑過,巨鰻的身體散發著淡淡的腥氣,濡濕而粘滑,他們飛越了長安城厚實而高聳的城牆,在吐迷度的草原上盤旋,牛羊們看到這巨大的怪物會發出低低的呼喚,然後又重新沉入夢鄉。無端兒讓巨鰻降落在帳篷的外麵,在帳篷之內,正一點一點肥胖起來的花思薇蜷縮於吐迷度的懷抱裏鼾睡著,烏雲一般的秀發蓬鬆,幾個小小的花鈿散落在她的枕邊。
這默默地愛著花思薇的人,成為瞎老頭兒的最後一件作品,在那個紡織娘鳴叫的冬天,無端兒用針讓瞎老頭兒永遠地沉睡了,他的生命本就是沉溺於黑暗之中,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從此處的黑暗進入到彼處的黑暗罷了。
夏天的時候,長安城裏的人要吃一種名叫“槐葉冷淘”的食物。清涼的早晨,竇家的婢女們在老槐的青影下圍著石臼,一邊唱著歌兒,一邊把米舂成粉,她們“淙淙”的舂米聲、還有她們的歌聲能夠傳到很遠,她們唱的歌兒是一百年前一個名叫杜甫的老夫子作的詩,那歌裏唱道:“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碧鮮俱照筯,香飯兼苞蘆。經齒冷於雪,勸人投比珠……”她們把米舂成了粉,就爬上庭院裏那棵高高的老槐采來最嫩的槐芽,她們把槐芽的汁榨出來用來和麵,然後再把和好的麵切成一條條的……這就是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竇家槐葉冷淘了,——自從無端兒開始在這棵老槐下掩埋蜻蜓的頭顱,這冷淘裏就有了特別的苦香和甘甜。
正是在這樣的清晨裏花思薇來找無端兒了,婢女們看著這個肥胖的小美人無聲地穿過庭院——她腳上的錦靴紅得耀人眼目,在青苔如茸的石板小徑上舞蹈一樣地跳躍——婢女們並不在意,她們繼續唱下去:“萬裏露寒殿,開冰清玉壺。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而無端兒仍在睡夢中。花思薇推開無端兒臥房的門,屋裏充斥著各種古怪的味道,房簷上還有一個小小的蜂巢,牆上有許多灼燒的痕跡——那是蜥蜴夜裏出來噴火燒螞蟻玩兒留下的。花思薇輕輕地揭開帳幕,因為是夏天,無端兒睡覺時幾乎是赤裸的,他身上的刺青在晨光裏袒露出來。花思薇把手伸出,她的手指無限地貼近無端兒的肌膚,但是卻又小心地讓自己不要碰上,她的手指順著刺青的紋路滑動,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撫摸著它們。然後她走了,在無端兒醒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