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起,蓮花山下岩砬窠那邊,多了一個修苦行的喇嘛。
又黑又瘦,胡子拉碴,臉上皺巴巴的,看不清楚年紀,衣衫爛得不成樣。
孩子們悄悄地跑過去看。他在胡楊樹下打坐,木石一樣。膽大的孩子遠遠地扔一塊石頭過去,砸在他的頭上,發出“卜”的一聲,竟不像是砸在人身上,反倒像是砸在了爛木頭上一般。有時,心腸好的大媽,到蓮花山上的塔爾寺上香,會順道繞過岩砬窠那兒,放上一碗酥油茶和幾塊糌粑,但大媽從山上下來,酥油茶還是酥油茶,糌粑還是糌粑,他似乎根本不吃東西的;十天半月地在岩石堆裏打坐,動也不動,狼來了,嗅嗅他又走了,——他的肉,便是狼也不吃的。
塔爾寺是有名的大叢林,裏麵常年都有數千喇嘛在修行的。活佛知道了山下有一個修苦行的喇嘛,便派一個索本(活佛的侍從)下山去尋他,道:“何不到寺裏來修行?還可以聽活佛講經,好處不少!”修苦行的喇嘛隻是不出聲,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索本隻好回寺裏跟活佛稟報了,還說他不識抬舉,活佛倒是不以為忤,隻讓寺裏負責外務的喇嘛,久不久去看一下那修苦行的喇嘛,大約是怕他在野地裏死了,都沒人知道。
時間長了,山下的牧民給那修苦行的喇嘛起了個綽號,叫他“枯樹喇嘛”,為的是岩砬窠裏有許多枯樹,而喇嘛自己也長得像枯樹一樣。孩子們膽子也大了,知道這個枯樹喇嘛脾氣好,就有過去敲他腦門的、拉他耳朵的、扯他胡子的,枯樹喇嘛隻是不動,有時牧民來放牧牛羊,發現喇嘛的頭上都積了土,長了青草,便驅使牛羊過去,把青草吃了,喇嘛也隻是不動。他這樣坐了多久啊!一個冬天過去,人們以為喇嘛早凍死了,可是雪化了過去一看,喇嘛還是坐在那兒,半閉著眼,結著手印,身上騰騰地冒著熱氣。
就有人說這枯樹喇嘛是活佛,供養的東西便漸漸多了起來,喇嘛身後的枯樹上也掛滿了白色的哈達。有一天,一個苦命的老漢,背著他瞎了眼的兒子來,在喇嘛身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喇嘛開恩,讓他瞎了眼的兒子能重見光明;喇嘛卻是一動也不動,老漢氣憤不過,又不敢得罪活佛,隻好又背著兒子回去了。沒想到回去後不久,他兒子果真睜開了眼,看到東西了。這件事愈傳愈神,來求喇嘛治病的人也愈來愈多,而且這些人似乎果真都好了。後來有人在喇嘛打坐的地方,搭了個大的氈帳,把他身後那棵枯死的胡楊樹都圈了進去;喇嘛還是不動,任人們怎麼伺候他,他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人們把喇嘛的胡子和頭發都剃去了,給他戴上鑲著寶石的毗盧帽,還要給他換一身華美的衣衫,喇嘛還是動也不動,人們去扳他的手,想幫他把舊衣衫脫下來,卻是扳不動,一個人扳不動,兩個人扳不動,三個人還是扳不動,大家不敢再扳了,仍讓他穿著那身髒汙破爛的舊衣衫罷了。
喇嘛的名聲愈來愈響,塔爾寺的活佛也忍不住從山上下來看他,喇嘛還是不動,也不出聲,活佛合掌念了經文,依舊回寺裏去了,卻給拉薩的大活佛寫了封信,信裏說這裏有一個修苦行的喇嘛,極是怪異。拉薩的大活佛派了人來看,這排場可大了,一路上都有鼓樂吹打著,馬匹犛牛數不勝數,可喇嘛還是動也不動,真個是像木石一樣。
前麵說了,塔爾寺是有名的大叢林,一年到頭總有許多的法會。正月裏有祈願大法會,喇嘛們在大經堂和各殿堂獻供點燈、陳列法器,每日登殿誦經祈請三次,還要考試辯經;正月十四上午跳法王舞、“浴佛”,晚上還有酥油花燈展;四月法會是紀念佛祖誕生、出家和涅磐的大法會,喇嘛們在蓮花山上“曬大佛”,那佛像長十餘丈,寬六、七丈,用五彩錦緞堆繡而成,把整座山頭都遮住了;六月法會是紀念佛祖在鹿野苑初轉法輪的法會,仍在蓮花山上“曬大佛”,喇嘛們還在寺裏“轉金佛”祈禱彌勒佛“出世”;九月法會是紀念佛祖降回人間弘揚佛法的法會,喇嘛們在大經堂裏誦經,佛殿和庫房的大門也都敞開著,供僧俗瞻仰裏麵的珍寶;陰曆的十月二十五日是燃燈五供節,那天是宗喀巴大師(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創始人)圓寂和誕生的日子,喇嘛們連點了五夜的酥油燈,萬盞燈火象征著佛光普照,寺院的牆壁也粉刷一新,喇嘛們高聲地念誦著讚頌宗喀巴大師的祈禱文。
但不管山上的法會作得如何熱鬧,枯樹喇嘛還是像枯樹一樣的,動也不動。
那一年的六月法會,善男信女們或是到蓮花山上去看“曬大佛”,或是到寺裏去看“轉金佛”,獨獨有一個姑娘,轉到岩砬窠這邊來,好奇地看著打坐的枯樹喇嘛,久久沒有離去。
她坐在氈帳外的岩石上,臉被太陽曬得通紅,烏油油的辮子,黑黑的眼睛,微微地笑著,像春天裏一株蔥綠的小樹。
第二天,枯樹喇嘛竟站了起來,他伸伸腿腳,把筋骨活動開,慢慢地走到小湖邊洗了個澡,又慢慢地走了回去,依舊是打坐。有牧人看到枯樹喇嘛站起來了,而且還洗了個澡,便當作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到處去說;但後來看到枯樹喇嘛站起來、走到小湖邊去洗澡的人愈來愈多,有時他甚至還會在湖邊坐一陣,看著湖水和野花,目光依舊是平靜的,但有時也會忽閃一下,像他的眼睛裏有一塊寶石。
終於枯樹喇嘛穿上那件人們為他準備好的衣衫,正了正毗盧帽,他走啊走啊,就走到了那位姑娘住著的氈帳前,他也不化緣,也不講經,他就在姑娘的氈帳外打起坐來,姑娘出來了,他也不看,姑娘不搭理他,他也不惱。姑娘的父母也不敢得罪活佛,隻任他在外麵坐著,時不時地還送些水過去,怕枯樹喇嘛渴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姑娘卻真的和枯樹喇嘛走了,他們走啊走啊,走回了岩砬窠,就像兩個人要結成夫婦搭夥過日子一樣。姑娘的父母一夜不見姑娘回來,天明了,才發現枯樹喇嘛也不見了,便到岩砬窠去找,果然見到兩個人手牽著手,坐在胡楊樹下。姑娘的父母氣壞了,說這怎麼是活佛該做的事呢?便把姑娘拉過一邊去,朝著枯樹喇嘛吐口水。以前的供養人知道了這回事,都看不起枯樹喇嘛;以前說自己的病是被枯樹喇嘛治好的人,也不承認了:或者說根本沒治好,或者說是吃藥好的,根本不關枯樹喇嘛的事。氈帳被人拆走了,毗盧帽被人搶去了,衣衫也被人撕爛了。九個月以後,姑娘產下了一個女嬰,姑娘的母親哭壞了。姑娘的父親氣壞了,帶著人去,拿著生牛皮的鞭子,一下一下地照著枯樹喇嘛身上抽。喇嘛也不跑,也不罵,隻是坐在樹下,任人打他,抽他,啐他,罵他,血也流出來了,骨頭也打折了,他倒在了地上,人們踢他,踩他,把他打得連條狗也不如。後來,他不動了,人們當他死了,漸漸地散去,也不埋他,讓野狗來啃食他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