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賈母出殯的日子。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及鳳姐等賈氏親眷伴了一宿。這一夜親朋滿座,燈火通明,客來客往,一切張羅款待,都由鳳姐一人周全承應。
鳳姐身子一直未完全複原,此時不得不勉力支持著。多虧尤氏從旁協助,才未出紕漏。賈母一去,鳳姐心中悲苦,往日爭榮誇耀之心已灰了大半。自鳳姐設計害死尤二姐後,賈璉早已心生嫌隙,礙於賈母對鳳姐的寵愛不便發作。如今賈母逝世,那邢夫人又素來看不慣鳳姐,加之鳳姐膝下無子,這日子眼見艱難起來。
邢夫人看著鳳姐蒼白的臉,心下冷笑。賈母偏心了一輩子,她這個長房長媳不得不偏居一隅,隻好眼看著王夫人和鳳姐弄權逞能。現在好了,賈母一死,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奪回原本就屬於她的威風權勢了。
半年前賈妃因病薨逝,王夫人病倒在床難以起身。沒想到舊孝未除又添新孝,整個賈府的兩大支柱一倒,她心裏多少有些淒惶。她回想起剛嫁過來的時節。那時的賈府正值鼎盛期。她一開始就知道賈母喜歡賈敏那樣聰明靈氣的女孩,對她這個兒媳算不上喜歡,卻也沒虧待了她。要不是在賈寶玉娶親的問題上兩人有著不可調和的衝突,她是十分敬重這位婆母的。
賈寶玉隨著父親在外間陪客人說話。這寶玉看著來來往往滿身酸腐氣麵目可憎的碌蠹們,越發想念起林黛玉來。不知她哭成什麼樣了!卻又不好進大觀園去探視安慰。一年前他被迫搬出了大觀園,王夫人說他年紀大了,不便與姐姐妹妹們在一處廝混。自此他隻能在賈母處見上林黛玉一麵。連個說體己話的機會也沒有。他心裏恓恓惶惶沒個著落。
大觀園早已不複當年的熱鬧景象。此時正值隆冬,草木凋零,顯得越發淒清難耐。薛寶釵早早搬了出去,迎春出嫁不到一年被婆家折磨致死,史湘雲前段時間剛出嫁,也難再回來園裏。她的夫婿是個世家公子,對她百般溫存,隻是身子骨不大好。
園裏現在隻住著探春、惜春和黛玉。探春被皇家看中,不久將要以郡主的身份遠嫁和親。賈府今時今日已無底氣對此表示異議。瀟湘館外冷風呼呼吹動竹林,館內點著一盞燈,幽暗的光線下,林黛玉擁被坐在床頭,不停的咳嗽。
紫娟端來一盞熱茶,林黛玉剛喝了一口,就又咳起來。紫娟忙幫她順著背,又喚來雪雁,吩咐她去看看藥熬好了就端過來。林黛玉用手帕擦擦嘴,道:“那藥不喝也罷,沒的苦口,也沒些效用。我這身子熬不了多久了。”
紫娟早把眼眶紅了,卻不得不寬慰道:“姑娘說的什麼話!現在才三更天,姑娘躺下吧,不然哪有精力去送老太太最後一程。”黛玉點點頭。紫娟掖實了被角,取了燈走出去。伸手偷偷抹了把眼淚。雪雁端著藥碗悄聲道:“姑娘躺下了?”紫娟道:“藥先放著,明早熱一熱再服侍姑娘服用。”
林黛玉在黑夜裏睜著眼睛,心中無限悲苦,卻眼裏幹幹流不出淚。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外祖母撒手人寰,她失去了最後的依靠,滿腔愁苦無處可訴。沒有了賈母的細心照護,今後的日子隻能任人擺布,她與寶玉大概今生無緣了。一念及此,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至天明吉時,一般一百零八名青衣請靈,賈赦、賈政、賈珍、賈寶玉並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探春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寺。是日,喪儀輝耀,賓客如雲。各色執事陳設,接連一帶,擺了有七八裏遠。送殯隊伍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湧往鐵檻寺,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
賈府雖已經衰落,這表麵上的架子還未甚倒。不明就裏之人仍不免感歎這葬禮之奢華氣象遠非一般人家可及。林黛玉在賈母靈前哭了一場,並未跟隨送殯隊伍去鐵檻寺。紫娟扶她慢慢走回瀟湘館,路上忽然飄起雪來,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林黛玉駐足看了片刻,紫娟便催促她趕緊回去,免得受了風寒。
至晚間,尤氏帶了探春回府。其餘人等仍在鐵檻寺守靈,隻待滿百日後才扶柩回籍。這期間寧榮兩府便交由尤氏一並打理,王夫人又托了薛姨媽幫忙照看著榮府。寶釵自在家裏待著,輕易不出門。大觀園仍是探春管理。寧榮二府的下人多隨侍到了鐵檻寺,家中人客稀少,倒也相安無事。
林黛玉隻在瀟湘館養病,這病卻一日重似一日。探春不時過來探望,說些話開解於她。這一日林黛玉強打著精神說道:“三妹妹,我這身子我自知道,是不中用的了。隻不知能否撐到你出嫁的日子了。”說著又咳起來,直咳得麵紅耳赤。探春觸動了心事,眼見林黛玉這般光景,也止不住滾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