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錚早就覺得石榴的識見很不尋常,便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頭,怕也是多有不及,如此出身倒是說得通了。
青樓不同於窯子,尤其是那些上檔次的青樓,顧客或為達官顯貴,或為自詡風流才子的讀書人。青樓培養雛妓,教以琴棋書畫之類的才藝,正是為了迎合這些人的品味。若是能培養出一個會寫詩填詞的清倌人,哪怕質量平平,也會成為這些人爭相獻寵的對象。而為了博美人一笑,士子們免不了要談些文章風月,又指點天下一番,以顯卓而不群。
石榴在這種環境中長大,隻要有心,見聞自然就廣了。
楊錚沉吟間,就聽石榴哭著說道:“我走的時候,妍兒姐姐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她說自知來日無多,合該命中注定,也怪不了別人。隻囑我來這邊一切小心,切不可說及出身,若被主家看輕,不肯收留,再被張家大少奶奶發賣,下場會比她還不如。中午我聽說二姑爺要來,他與張家大少爺是素識,我的事終是瞞不住的。隻求二哥給我個好些的去處,莫要再讓張家大少奶奶發落。”就完跪下磕起頭來。
楊錚扶了她一把,道:“起來說話。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磕頭,現在也沒多少力氣,拉不動你。”
石榴應了一聲起來,卻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方才兩人在一起習字時的自在全然不見了。
楊錚拉著她的手道:“坐下來,咱們說說話。”石榴依言側身坐了。楊錚道:“出身不是個人能選擇的,你又沒做錯什麼,不要把這個當回事。”
石榴搖了搖頭,垂首道:“我被張家大少爺贖了身,已是他的婢女。二哥家世清白,又怎麼能容我這樣的人。爹娘知道了,定要恨我的。”
楊錚皺著眉頭思索半晌,才算是把這裏麵的道道給想明白了。
不管李家還是張家,哪怕再有錢,隻要家中沒有取了功名的人,都仍屬四民之末的商人,社會地位還不如楊家這個農戶。盡管到了如今,洪武時的很多禁令都已經廢弛,商人衣食住行日漸奢華,堂而皇之地逾製穿起絲綢來也沒人去管。但同楊家一樣,理論上李、張兩家也是不能夠蓄奴的。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家中小姐身邊的丫頭,仍是以養女之類的身份收下的,一般這樣的丫頭出身都很清白。
而石榴的出身,可謂十分不清白。她不僅出身青樓,還被張修潔收為婢女,等於是那個妍兒的陪嫁,而且身份比妾還要遠遠不如。當然,石榴個子雖高,卻是個沒長開的黃毛丫頭,張修潔應該還沒那麼禽獸,隻是在那位妍兒姐姐的肯求下,一並帶出來的,不然把石榴留下,少了人照撫,下場會很慘。
但當下的人可不管你否仍為處子,石榴這樣便算是跟過了人。楊錚家裏就算再窮,也萬萬不會找這樣的女子為妻。如果楊錚家裏是大戶人家,多收個婢女自然不算什麼事。在士人眼中,婢女如同玩物,玩夠了送人實屬尋常。
可楊錚的父母並不知道這些。送石榴來的李家管事有意不說,石榴或許受了威脅,加上自己擔心,也不敢說。楊錚父母以常理度之,不疑有它,因家中子嗣單薄,便存了將石榴當童養媳的念頭。待知道了內情,他們又哪能不生氣。
而石榴的身份最被世人輕賤,被主家虐待致死,或是賣到窯子賺點銀子也是有可能的。
楊錚拉起石榴的手,道:“你的事先不要跟爹娘說,一切有我處理。你且寬心,定不會教你離開,除非哪天你自己想走了。”父母對這件事可能的反應,他難以把握,隻好先按下來再做計較。
石榴聽他說得堅定,不由又流下淚來,道:“若能跟著二哥,我哪都不想去。”
楊錚笑道:“那就跟著我吧。走,咱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