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紫衣人悄無聲息而來,看黛玉的目光又炙熱而癡迷,雪雁心中半是驚駭,半是慌張,一時也顧不上其他,隻含怒看著他,失聲叫道:“你是什麼人?”
此人卻是君王李稹,今年二十四歲,及丁之年便已即位,同年大婚,娶的是兵部尚書之女,本是政治聯姻,自然沒有多少感情,不過是舉案齊眉、相安無事罷了。
今兒個處理完朝政,因見外麵白雪皚皚,銀裝素裹,李稹不禁想起梅林景致,必定更為動人,一時興起,便屏退左右,悄悄出來踏雪尋梅,不想進了梅林,未及賞看,便已經瞧見一場驚鴻清舞,驚世絕豔,讓人幾疑身在夢中。
宮闈佳麗三千,身為帝王的李稹,見過各種姿容、氣質的女子,但此刻,看著這個素衣而舞、清心玉映的女子,李稹便覺得,縱然世間有百媚千紅,卻沒有誰,能及得上眼前這一種。
如今聽到雪雁問話,因仍沉浸在驚豔之中,李稹緊緊盯著黛玉,卻不及回答。倒是正在梅樹下旋圈飛舞的黛玉聽到聲響,心中一唬,回身瞥了一眼,見有陌生男子在場,足下的步子不覺紊亂起來,隨即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往堅硬的雪地上摔去。
雪雁看在眼裏,不由心急如焚,卻因相距甚遠,不能相扶,隻來得及惶恐喊了一聲:“姑娘!”
黛玉自己也大是驚恐,卻因舞了許久,手酸足麻,竟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惶恐之際,隻能微闔眼睛,暗歎“我命休矣”!
心頭剛轉過這個念頭,忽地身子一旋,已經被人穩穩扶住,竟沒有如與預期一般摔倒,更有清淺的呼吸拂在臉上,似春日時節和煦的暖風一般,隱約還夾雜著一絲清怡的香氣,略一分辨,卻是極名貴的龍涎香。
黛玉何嚐遇到過這種事,吃驚之餘,不禁嚇得花容失色,驀然睜開眼睛,迎麵瞥見一雙烏黑溫潤的瞳孔,滿目皆是笑意,正湛湛望著自己,神色專注,隱約凝著一絲灼熱,似乎周遭的一切不複存在,隻有他們兩人一般。
向晚風急,落花碎雪,似飛蝶瓊玉一般,繽紛而下,帶著清淺的涼意和婉轉的清香,輕軟落在身上,發出極清極淺的聲響,讓人幾欲醉倒。
青絲如雲堆,細描娥眉翠,道不盡胭脂桃頰嬌如醉,正是露曉初妝,恰恰梅花羞。
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風流無俗韻。
此情此景,如詩,亦如畫。
須臾,黛玉清醒過來,方才發覺自己正在陌生人懷中,還是一個男子,不由滿麵嬌羞,含惱道:“快放開我。”說著,便伸出手來,猛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見了她的反應,李稹怔了一下,心念轉動間,已經猜出佳人可能不認識自己,雖被她推了一下,卻因身形甚穩,竟是紋絲不動,唇角卻輕輕揚起,舒展出一縷浮光掠影的笑紋。
黛玉雙頰更是發燙,不過一瞬間,便染上了如玫瑰胭脂一般的紅暈,越發顯得容色姣好,明豔妍麗,跺腳道:“登徒子,還不放開我?”
李稹這才輕輕“哦”了一下,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和言道:“宛如黃鶯初出穀,恍若珍珠落玉盤,你的聲音,實在很好聽。”
說著,便鬆開手,緩緩放開黛玉,唇角卻依舊含笑,漫不經心地道:“登徒子?這稱呼倒新鮮,以前從未聽過。”
黛玉並不答話,隻迅速退開兩步,又接過雪雁遞過來的鬥篷,披在身上,隻覺得一顆心紛紛亂亂,宛如被小鹿輕撞一般,落不到實處。
李稹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聲音中亦帶著玩味之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怎麼就成登徒子了?”
言語之際,定定看著眉眼如畫的黛玉,心中又驚又喜,見慣了唯唯諾諾、裝模作樣的妃嬪、宮女,能遇上這麼一個清麗絕俗,毫不矯揉的女子,不啻於上天賜的機緣。
見他明知故問,黛玉幾欲昏厥,抬頭飛快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凝著幾許羞澀,幾許惱怒,泠聲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方是君子行徑,剛才你那般失儀,還不是登徒子嗎?”
聽了這番話,李稹也不生氣,隻笑了一下,散漫地道:“君子不君子,本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姑娘一定要惱我,我也沒有法子。”
言語之際,目光深深凝在黛玉身上,細細打量了幾眼,見黛玉發髻並未挽起,心念一轉,便已明白她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因道:“看你的穿戴,應該是哪位妃嬪的親眷,近來才進宮,怪不得之前沒見過。”
抬手攀了一枝紅梅在手,唇角笑意如破冰而出的蜿蜒春水,猶有溫意照人,旋即讚不絕口:“之前……我覺得,隻有梅花才能占盡冬日風華,但見了姑娘之後,才知道,花遠遠不及人,不,應該說,佳人一舞,當可傾城。”
雖然此人說的都是溢美之詞,但因他顧左右而言它,又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黛玉深顰秀眉,心頭怒氣不減,一拂雲袖,冷笑道:“我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你這種人。”
李稹微微一哂,卻並不生氣,仍舊是一副笑如繾綣春風的模樣,湛聲道:“那是因為姑娘常在閨閣,還未遇上我罷了。”
說著,輕輕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隨即道:“我與姑娘,之前素未謀麵,隻是奇怪的是,我一見了姑娘,便覺得有緣,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前世便已見過,亦或者在夢裏相遇過一般,不知姑娘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
聽得他出言唐突而輕薄,黛玉更是氣急,絞著手中的絹子,卻說不出話來,倒是李稹見玉人臉色暈紅,杏眼含嗔,一副又氣又惱、嬌怯不勝的模樣,不由有些不忍。
稍減笑意,李稹望著她,斂聲道:“罷了,罷了,我不說了,姑娘的模樣,瞧著似乎柔弱得很,千萬別為……我的話氣壞了身子,不然,倒讓我心中不安。”
說到這裏,抬起手來,拂去肩上的雪花落瓣,劍眉星目在雪光的映襯下分外清朗溫潤,旋即從容開口,放緩了語意道:“剛才之事,我的確有些冒失,但是,姑娘也該明白,倘若我不出手相扶,姑娘必定會摔倒的。”
黛玉愕了須臾,雖然心知他說的是事實,卻因惱他言語無狀、態度乖張,依舊一臉冷淡,清淩淩地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寧願摔倒,也不要人來扶。”
這番話說得斷然而清冷,仿佛冰雪輕擊一般,李稹不由滿臉錯愕,看向黛玉的目光裏多了一份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容色嬌弱,卻一身冷傲,倒是我小瞧姑娘了。”
見他這般三言兩語,幾乎將自己的性情說透,黛玉心中自是震驚,卻很快清醒過來,沉聲道:“小瞧不小瞧,我本也不在意,你愛怎麼看,都隨便你,於我沒有大礙。”
聽了這幾句話,李稹更加心如明鏡,明白眼前的佳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高孤傲,目下無塵,絕非尋常女子可比。
因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禁起了玩笑之心,興致勃勃地瞧著她,揶揄道:“人生在世,沒有傲骨,自然不好,隻是我想提醒姑娘一身,姑娘畢竟是一介女流,哪裏能夠獨自應對紛擾塵世?想來,將來還是要尋一個依靠,嫁個夫君,才能安然度日,不然,隻有自己一人,豈不是很辛苦?”
閨閣女子多羞澀,但凡聽到嫁人兩個字,都是要臉紅的,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直羞得麵上紅潮滾滾而來,勉強定了定神,穩住聲音,語氣冰冷道:“閣下未免管得太寬了,該怎麼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情,與閣下有什麼關係?”
李稹仍舊一臉溫默,看不出喜怒,笑嘻嘻地道:“相逢即是有緣,多嘴提醒一聲,也是應該的。”
這樣的態度,叫黛玉不覺凝起眉,心頭頓有無力之感,欲要再出聲嗬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一向自覺得思緒清晰,口才絕佳,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唐突不羈,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男子麵前,竟漸漸落了下風,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