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謝天謝地,我是阿姨(1)(1 / 1)

手寫我們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阿姨還是個敏感詞彙,高三自招時一波家長湧入,我同學去教導處敲章,被老師不幸眼拙認為學生家長,她回到班裏忿忿許久,大家邊安慰邊暗笑邊心安:原來不止我一個被當成阿姨。暑假在超市裏排隊付款,後麵的小男孩嚷著要吃還未付款的零食,奶奶低聲勸阻,我一時心軟,說你們排到前麵來吧,奶奶高興地讓他謝謝阿姨,小男孩尚未張口,我已反悔:“不好意思我想起來有點急事,還是我在前麵吧。”

直到今日,大多數的我們已徹底失去了姐姐這個身份,哪怕紮起劉海穿百褶裙擺出蕭薔女士的無辜表情,還是有些東西出賣了我們,沒錯,我不是姐姐,我是阿姨。

撇開歲月不回頭的感慨,正視我們被稱為姐姐——甚至是妹妹的年歲,我們真的比現在快樂嗎?

初高中的時候寫作文,受四十五度的輻射影響,特別熱衷於感歎丟了單純變得虛偽,那時候的我們啊,把客氣當做虛偽,把體諒當成世故,把魯莽當個性,把偏激當鋒芒。人們總讚美我們的勇敢和叛逆,但另一麵的現實卻是,我們常常用隱身於群體的方式來追求個性,我們的勇氣背後,往往是難堪的選擇性沉默。

小學時的美術老師,上課時間回辦公室打遊戲,調皮的男孩子踢了同班一個弱智女孩子一腳,太陽穴附近全是血。沒有人申訴也沒有人義憤填膺,我們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看美術老師用一袋麥片結束了整個事件。公平和正義這種東西,在那個教室裏全不存在,有的是對師道尊嚴的無條件服從。我忘了很多小學同學的名字,但我沒法忘記那個女孩子的,我也沒法忘記,那個坐在座位上,平靜地目睹全程的自己。我以為那隻是個個案,後來發現,在很多人的童年記憶裏,暴力、冷暴力、服從、私了,這樣的詞語層出不窮,都不幹淨。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在教室裏發牢騷講,班主任都不肯自己改作業,一天到晚要我們自己校對,那要她幹嘛呀?兩天後,班主任神奇地知道了這句話,在晨會上滿麵怒容地講:“本來還想給你評三好學生,現在是沒你的份了。”那時我們才幾歲呀,可是告密、背叛、討好、權威,這些詞語的含義,就赤裸裸地展現給我們看了。

跟老友聊兵荒馬亂的初中歲月,她說她最難忘的事是——因為連續幾天英語默寫不出,爸爸被叫到學校裏,英語老師捧著茶杯跟其他老師談笑,把她爸爸撂在一旁兩個多小時,然後才隨意地把聽寫本往他麵前一丟。平時在單位裏昂首挺胸的爸爸,像個小學生一樣恭敬地聽老師訓斥,還要彎著腰講“給您添麻煩了”。她一臉平靜地說:我多希望那時我不是十五歲而是十八歲,那樣我就有勇氣,搶過茶杯往她臉上潑過去。

可是你以為長大了學會質疑和反抗了就完了嗎?

高中的時候,博學溫柔且單身的男老師因病請假,我們的語文老師換成了一個來自東北的女老師。坦白地講,她的觀點的確稱不上新穎,端著架子自稱“老師我”的姿態也容易招致不滿,同辦公室的老師放出消息說她到校第一天就在辦公室裏織毛衣,她前去杭二應聘未果才到我們學校的小道也傳得紛紛揚揚。幾乎全班都動用了冷暴力對付她,在語文課上做別的科目的作業,自管自讀小說,肆無忌憚地聊天聽音樂,是的,我願意承認,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最後的高潮是許多同學聯名上書,要求調換老師,後來班主任調解開班會討論她是不是一個好老師,再後來我們坐在位子上竊竊討論,這一節課她會不會來。

夠熱血吧,夠青春吧,夠電影吧,當然這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真的發自肺腑地反感她所代表的教學模式,可是又有多少人,可以問心無愧地講,我是真的厭惡她,不是因為我想趁機少掉幾節課幾頁作業,不是因為我江浙滬的優越感看不起東北教育那一套,不是因為我想站在意見領袖們的背後,一臉竊喜地看熱鬧。

讓我第一個講,我於心有愧。

若幹年後我們回憶起來,當然覺得這是青春電影裏英勇的一幀,可是我們對付的,不過是一個初來乍到毫無根基四十餘歲的女老師。我熱愛我的母校,可我堅持認為,那場事件裏的大多數人,和寫在一進的校訓“科學民主求真”,沒有半毛錢關係。

如果我們足夠坦率,就會發現,我們的十幾歲真的不像國產電視劇裏勾勒得那麼美好,青春像身上的校服一樣拖拖拉拉,束縛比高領毛衣更厚重,所謂的自由不過短短幾裏回家路,大多人對待愛情不是躍躍欲試就是不屑一顧,沒有足夠的情商把喜歡的人變成愉快的相處。隻是回憶自帶美圖秀秀功能,硬生生地把穿在你身上慘不忍睹的實物圖,PS成了如夢如幻的模特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