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的激情的小學校裏,黃桷樹依然茂盛,但操場已長成了林子與草地。我在那裏有過美好往事的校舍,已經垮掉了一小半,顯得那般破敗。學校前麵那條小河,曾經我深秋夜裏光身掉進去的小河,我偉大的母親河,已然隻能看到河的形狀,幾乎看不到水體。因為河的兩岸,一年年生長出來的蘆葦、芭茅草在積累著,再沒有人取之為柴禾或編些席子、筐簍,枯苗倒地厚實,或倒入河麵,新苗倒在向天瘋狂,這一切掩蓋了小河的軀體。
學校周圍以及大院子裏人家戶曾經聚集處,竹林繁茂無比,掩蓋了一座座破爛瓦房。竹子的生命力太強大,竹根的串生蔓延能力令人發指。去年,我曾住過的“家”已在一場暴雨後倒掉了,埋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現在,廢墟裏已冒起了一叢新竹,還未及長出枝葉,但那向天垂鞭式的造型很優美。
胡球的家,那座曾經很拉風的建築--石底牆,紅磚上牆,青瓦頂,現在在竹子的包圍下,顯得老舊很多很多。石條底牆上青苔都長了出來,黃一塊、綠一塊,瓦頂破損,雨水順紅磚牆而下,留下一道道灰黑灰黑的痕跡。這家的對麵,學校不遠處,胡姓人家的墳園子,同樣野草瘋長,能看不到多少墳頭的模樣,連胡家老祖的墳墓也被野草吞噬,多年無人祭掃;它的旁邊雪花嫂的墳頭,依舊高大,顯赫。
唉,從農村走出來的人們之一--我的老家,姑且叫老家,它也就這個樣子了。料想用了不多少年,這裏便會徹底消失文明的氣息,哪怕它曾經也不太文明過。
當我們一行人三輛車算是拉風地停在曾經我離開時的山埡口公路邊時,下得車來,一望整個老家,也沒有多少感慨了。因為它就是這個樣子,以後還會進化成另一個更深刻的樣子。通往胡球家的山地間的小路,已經被夏日瘋狂生長的野草掩蓋住了,上麵間或還有些野花在盛開。這樣的路,淘淘是不能走的,被他舅舅胡靈背著,我和健君拿著紙錢香燭,一起向胡球家裏走去。
然而,我們幾人還沒有下公路,便聽到頭上方傳來沙啞的呼喊聲:“胡來,晴晴,健君,淘淘、靈娃子!”
聞聲一回頭,我們便看到公路上方的小山頭上,一個高大瘦條的身影,穿著寬大的白T恤和黑色長褲,見吹得那T恤飄飄的樣子,像白日的鬼一樣。這人正是胡球,麵容黃乎乎的,頭發淩亂,眼已深陷,顴骨高聳,甚為憔悴,但他的臉上喜悅的表情很突出,正笑著朝山下走來。
當即,晴晴、健君和胡靈都和我站在路邊等著。淘淘好奇地看著胡球,還問晴晴:“媽媽,那是什麼鬼?”
我們都淡淡地笑了笑,並沒有回答淘淘的問題。確實,此時的胡球跟鬼一樣外表了,真也是離死不遠了。這個曾經強壯的打石匠人,這個村子裏一代“梟雄”(欠削的狗熊),他終於要在五十二歲的時候走向生命的盡頭了。他用他的一生證明了一條我還算喜歡的真理:不作,就不會死。而我朝著胡球大吼道:“你球日的吃飽了撐得慌?爬山上搞錘子?嫌死得不夠早?”
胡球沒有回答我,笑著鑽進了山上的林子裏,然後下了一片長滿野草的坡地,才來到公路上。近看他來,確實麵容更憔悴,特別是那無視深陷的雙眼,顴骨突出如山,樣子真挺嚇人。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說:“你們要回來,我也不曉得是什麼時候,所以天天在這山上等你們。今天,總算是等到了。”
說著,胡球喜悅地對健君點了點頭,客氣道:“健君,跑遠路了哇?辛苦你們啦!”
健君笑了笑,笑容第一次這麼不自然,但也打了招呼:“你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