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還掙紮,見他不肯鬆手,也就隨了他去,隻聽他在耳邊緩緩說道:“年初的時候,聽劉媽說你想家,可如今這樣的世道,你我的身份實在不便回浙南,我平日裏忙的脫不開身,又不放心讓你一人回去,便私自讓江乾派人去了你老家,看看還能不能找著一兩個親戚,或是以前家裏的管家傭人也好,遺憾的是,人去樓空,一點消息都沒有,慶幸的是,蘇家那塊宅地還在,我找了人將老屋修繕了一番,又在鎮子上聽聞你父親平日裏喜好寫字作詩收藏古玩,你父母走後,家裏大部分值錢的東西都被日本人搶了,還有一些被傭人變賣給了琉璃廠,我又派人去琉璃廠打聽,輾轉下來隻找到這一件東西,聽說那琉璃廠的老板與你父親是舊識,當初這扇台屏是你父親托他幫忙製成的,是送給你的留學禮物,那老板怎麼都不肯賣,直到前幾天,這件東西才曆經波折到了我手裏,現在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從何而來。”
她很想問,你用了什麼辦法,才打動那琉璃廠的老板,等她開口才發覺自己早已哭的說不出話來,不是沒有想到過,可真正聽到父親那些心愛的寶貝被日本人搶走時,想到父親該有多麼心痛時,她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父親常說茶花長的那般清麗脫俗,江南人怎會不愛?陸遊的詩素來都是誇茶花開的持久,忍耐過於寒梅,司空圖的詩更是誇茶花的韻味高過牡丹,獨獨對陶弼的這首詩不甚滿意,卻又中意“零落空山煙雨中”這一句,他說這一句意境深遠,空山煙雨,是他想要隱居山林,超脫凡世的生活,父親希望她能夠遺世而獨立,卻又恐怕往後動蕩不安的塵世由不得她置身事外,故給她取名“零落”。
靜默良久,他的聲音再次在她耳邊響起:“零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真想放下這一切,就這樣帶你遠走高飛,天涯海角就我們兩個人,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我們兩個好像生來就注定是無法交集的兩根線,很多時候,我都告訴自己,你是愛人,不是敵人,可是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你藏匿在我身邊,任由你假言假色待我,將我身邊的一切出賣給你的同黨,我也想過永遠都不要拆穿你,就讓你一直藏著好了,可是我身後也有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我肩上也挑著黨國對我委以的重任,我必須得對他們負責,我有我的職責和抱負,可是我也不能讓你去送死,我能怎麼辦,我狠不下心殺你,隻能讓你藏在這見不得光的深山別墅,對外聲稱你身負重病,需要長期隔離治療,外麵的氣候有多危險,隻有我知道。”
認識十多年來,葉嘉良從未曾袒露心扉對她說過這些令人動情的話,他本是不善言辭雷厲風行之人,兒女情長的事他寧可埋在心底,也絕不會輕易掛在嘴邊,他的這一番話叫她覺得珍貴,故而早已是泣不成聲,隻得無力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囁嚅:“別說了,別說了。”她怕,她怕他再說下去,她再也無法狠下心完成組織上的計劃,她又何嚐不是痛不欲生,罪加一等的對自己的強勁敵人動了心,她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葉嘉良將她的身子轉過來,輕輕拭掉她臉頰上的眼淚,親吻她的額角,將她亂了的發絲撥至耳後,柔聲說道:“告訴我,‘梟鷹’是誰?”
她僅有的感動凝固於這幾個字間,眼角還殘留的淚水也就此止住,她忽然扯起嘴角冷笑,惡狠狠的推開他,罵道:“葉嘉良,你真他媽不是人,花言巧語騙取我對你的感動,讓我卸下防備,好對你敞開心胸知無不言是嗎?我告訴你,你休想!”話畢,她自己拭幹眼淚,轉身便走。
他拉住她的胳膊,不料她猛然間轉身,甩開他的桎梏,明顯感覺到他眉頭緊然一皺,似乎還倒吸了一口氣,她全然不顧,朝他的左頰上“啪”一聲用力甩下響亮的一記耳光,丟給他四個字:“你不要臉!”
回別墅的一路上腳下跌跌撞撞,那些強忍的淚水也像決了堤的河流,緩緩流個不停,她恨自己的心軟,這麼多年來不曾學會一點點鐵石心腸,仍舊輕易被情話所打動,她差點就要向他吐露在她“蘇醒”前與他交往的十年間,每一年她都是真心以待,那個時候的她根本沒有任務,她的身份隻是一個空殼,那十年根本不能算作潛伏,在她看來,倒不如說成是陪伴。
可是他呢?他葉嘉良是多麼狡猾的人?她回想起來都覺得後怕,長篇的情話真真假假,或者都是他一早打好的腹稿,為了摧毀她心裏牢固的高牆,不惜違背自己的心說出這些惡心人的言詞,回房後的她,放聲痛哭,她到底是不該妥協,真不該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