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事(3 / 3)

我的成長是個很平淡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裏,我寧願人為地去抹殺關於父親的那些美好的記憶。母親告訴我說,我出生後,父親被告之妻子生產,從單位匆匆趕回家。未進家門,聽得又生了個女孩子,便回頭騎上自行車上班去了。母親很傷心,將我塞進被子裏差點兒憋死;當我已經長到四歲,父親第一次將爬不上炕去的我抱上去,然後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到,三兒都長這麼大了。母親在說笑話,正是我對世事混沌間半懂不懂的年齡,我很在乎,真的很在乎。高中時,同學來家玩,敲開門後問,這是××家嗎?父親開門後回頭問母親,老幾是××?母親告訴他說是三兒。為這事我好長時間在同學麵前有種自卑感。我真的很在乎,也很計較這些。

父親一生追求事業上的輝煌,但輝煌似乎像愛捉弄人的聖嬰,總與父親擦肩而過。父親老了,每日裏與之做伴的常常是一本書,或是一件正待修理的舊電器。父親仍然是寡言少語,不合群。父親的樣子常常會讓我有一種很沉重的思考,或許,父親固有的快樂,真的應該屬於那個拙樸的年代。

我剛剛說過,豬圈裏養著兩頭小豬,一黑一白。每年年初時,父親刻意而精心地挑選兩隻豬崽,好多年都是兩隻,一黑一白。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很懶,極少做家務,但他對這兩隻小豬的關愛卻是連我們都要心生妒忌的。父親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兩隻小豬熬食,然後親自去喂它們。兩隻小豬會在父親愛撫的目光中,完成它們的進食過程。兩隻牲畜有時也會溜出圈,在院子裏撒上一陣歡兒;有時也會將什麼東西拱翻,或是將晾在院子裏的衣服撕成碎片。每當這時,我便發狠地使勁抽打它們,裏麵似乎夾雜了一股無名火。這場麵若不慎被父親撞見,他便大聲地嗬斥我,然後很心疼地將兩隻小豬圈起來,再很仔細地觀察一陣,目光仍是那樣的溫暖。我也很心疼,是心疼那件被扯壞了的花上衣。天轉暖的時候,父親會拿著一把梳子,半蹲下來,很耐心地為兩隻小豬梳理身體。兩隻小豬閉著眼睛,躺在父親溫和的目光和笑容裏,哼著歌,仿佛世界上最幸福的樣子。

那又怎麼樣呢?我常恨恨地想,還不是脫不了被人吃了肉、灌了腸的命運。兩個又蠢又髒的家夥!聽說美國有一老婦養了一頭寵物豬,她心髒病發的時候,正是這隻豬攔了車、報了警,救了老婦的命。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殺豬的場麵很熱鬧。養了一年的豬,總有兩三百斤重。臘月裏,天寒地凍,但熱氣騰騰的場麵似乎早已將這寒冷驅走。父親是家裏最有力氣的男人,按理說,這個場麵自始至終是少不了他的,但父親總會在做完他該做的事情後,遠遠地躲在一邊,悶悶地,光抽煙,不說話。事實上這種情緒早在半個月前就流露出來。父親喂豬似乎更盡力,大冬天的也會適時地給豬梳理一下沾滿土的鬃毛。日子是要梳理的,生活也是要梳理的,那麼父親,是在梳理什麼呢?豬被綁得結結實實,一把雪亮亮的刀子,即將捅進去的時候,它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豬長著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亮而深的眸子,這雙眸子求救般尋找著父親,一對眼淚便滾下來。人們常說殺豬般的嚎叫,誰知道這嚎叫仍有感人至深的東西在裏麵呢?父親的眼睛紅紅的,偷偷地揩去即將流出的眼淚。而我自始至終都是快樂的,跑前跑後,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一想到那香噴噴的豬肉,在幾個小時之後,就會吃到嘴裏,我便忍俊不禁,跑得更歡。我會使勁地吃,吃掉它,這個能賺來父親眼淚的家夥。

此後的日子一直到抓來新的豬崽,父親便恢複了他那慵懶的狀態,早晨呼呼地睡到很晚。母親便多了些抱怨,父母便多了些爭吵。這些爭吵常常會讓我的大腦恍惚間產生一些很頹喪的情緒,這情緒有些累人。我這時便也有些想念那兩隻幸福到最後的小豬,想念母親沒有抱怨的日子。

〔責任編輯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