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事(2 / 3)

父親的微笑像一塊紗布,瞬間已將我的傷口連同要流出的淚水包了起來。

我再度興奮起來:“爸,我給您拿鬆香去。”

父親點燃了鬆香,很內行地調正了弦,拉起了古老的調子《北風吹》。父親臉上的笑容在舒展,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縫,他的表情很複雜:是感慨生活的艱辛?還是流連當年的歲月?

我不僅得到了一把二胡,還得到了父親這個朋友。如今,那把曾被我視同生命的二胡壓在箱子底下不知多少年了,當年對它的癡迷早已蕩然無存。歲歲年年,雖時時傷感歲月悠悠,碌碌無為,卻再無心將它拾起。然而,我卻真真實實地留戀當年那份執著的心情。

小 豬

我與朋友燕兒很悠閑地在暮靄氤氳的夕陽下散步,或者說是懶散吧。燕兒小我十歲,相隔十年,這個新新人類的女孩總給我一種望塵莫及的危機感。我們常常邊走邊談,就如腳下的這條小街,重疊、變化——如果語言可以鋪就道路。

這是個充滿了競爭的時代,能與之促膝交談無話不說的朋友其實不多。我過去很深戀的故事常常會成為她揶揄和調笑的話題,而她冠以輕描淡寫的時尚浪漫又常給我些沉重和思考——思考這個時代,我究竟該拋開什麼,撿起什麼。

迎麵走來同樣悠閑的父親。不知為什麼,父親的悠閑,總給我一攬子百無聊賴的負重的印象,包括他那句“吃了嗎?”的招呼,似乎除了這一句在中國最大眾化使用頻率最高的問候外,父親像是再沒什麼可說了。但父親眼睛裏的話早已洶湧般往外流了。我的一句“吃過了”算作回答,腳步未停,挪動中的悠閑在那一刻似乎負載了些沉重的東西。燕兒很快發出了驚呼:“哎,不會吧,你怎麼這麼冷淡,他是你爸呀!”燕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與父親之間,我才發現,父親的目光其實始終未從我的身上移開。那目光像一條尋求靠岸的纜繩,急切地、無奈地,又試圖搭在我的身上。我的心驟然間變得沉重起來。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我與父親並不常見麵。母親去世後,父親早已成家另過,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這是我希望中的永恒,但我知道精神的充實對於像父親一樣的人該有更重要的意義)。逢年過節,禮節性的拜訪,像是對待一個永遠割舍不了的牽掛。但我甚至從不願人為地拉近與父親的距離,對於父親,似乎仍存在於那個久遠的記憶裏。

少時家裏住得很寬敞,這種寬敞的意義不是如今百平米的豪華居室,而是三間瓦房圍著一個大約半畝地左右的院子,我想,這才是真正寬敞的意義。這院子被勤快的母親拾掇成一個十分典型的農家小院:靠大門蓋一豬圈,養著黑白兩頭小豬;房後還有相當大的空間,每日裏“嘎、嘎……”地跑著幾十隻雞鴨鵝子;房前屋後長著幾棵果樹,春暖花開,招蜂引蝶,滿院的熱鬧。早過了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牲畜、花草同人一樣,活得平安而恬靜,不同的是,每逢年節,母親便要觀察幾天,考慮哪隻牲畜該充當節日餐桌上的牙祭。這一切沒有對清苦的日子有多少改變,但如今想來,清苦的歲月裏讓人難以忘懷的東西真的是很多很多……

父親的愛心很吝嗇,我至今仍這樣認為。少年時的我常常認為父親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因為父親脾氣暴躁,又寡言少語。

靠糧本吃飯的年代,大米白麵並不比今天的生猛海鮮來得容易。父親下井,工作最累,每月五斤大米全部都留給父親裝飯盒。父親每次下班回來,飯盒裏總會剩有大約四分之一的米飯,白白的,蒸飯器蒸出來的,柔柔軟軟,還有些甜。每次我和弟弟像見到點心一樣將其分食,未必能吃得飽、吃得夠,難得的倒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父親始終沒有告訴過我們這四分之一的米飯是他吃剩的,還是刻意留給我和弟弟的,他甚至從未告訴過我們他的飯盒裏有剩飯。看到我和弟弟狼一樣的目光急切地盯著他的飯盒,我忘記了父親當時是怎樣的一種表情。身體強壯,幹著累活的父親怎麼會剩飯?這是個秘密,我從未問過父親,什麼原因沒想過。小時候特怕父親,因為有一次眼見著他將姐姐一腳踢到了門外。這件事留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不敢問可能是個原因。我想也可能是不願問,寧願相信是父親有意留給我和弟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