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人會善意地生疑:這不是一種戀舊情節或複古意識嗎?我也坦誠地回答:當然不是。
我認為,我的期待與追尋,是與我特別看重的人生的本原意義相一致的。當然,關於“人生的本原意義”,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層麵看待,往往會有不同的認識,這很正常。而我所格外看重的,主要有兩點:一是人類作為從自然環境中剝離而來的智能物種,其生存及發展必須與自然環境保持有機的和諧;二是人類作為“文化的動物”,其健康而有意味的生存,都離不開文化底蘊和精神家園。也正因如此,人們對“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樣的千古名言感慨不已,對“詩意地棲居大地”的境界心存向往。
遺憾的是在現實中有許多時候並不能很好地解決這幾方麵的問題。遠的不說,就當下真切地出現在我們麵前的而言,如對自然界掠奪性開采而造成的破壞(有許多破壞是絕對無法修複的),人的過度的物質追求而帶來的精神空虛或品質衰敗等。與之相應會出現(或已經出現)什麼情況呢?向自然界掠奪雖然可能得以暴富,或製造一時的輝煌,但因為它違背了“天人”和諧的規律,不思長遠,終將走向自食其果的日暮末路。這一點,在一些地方已現端倪。而精神世界出現問題,則直接傷害的是人自身的完整人格的形成,以至關乎人之為人的意義的可疑。
我最近讀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昨日的世界》,很有感慨。他說:“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他們見到過什麼?他們每個人都是以單一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終過的是一種生活,沒有平步青雲,沒有式微衰落,沒有動蕩,沒有危險,是一種隻有小小的焦慮和令人察覺不到的漸漸轉變的生活,一種用同樣的節奏度過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靜,是時間的波浪把他們從搖籃送到墳墓。他們從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同一座城市裏,甚至幾乎總是在同一幢住宅裏。至於外麵世界發生的事,僅僅停留在報紙上而已,從未降臨到他們麵前。”“而今天的我們——我們這些被驅趕著經曆了一切生活激流的人,我們這些脫離了與自己有聯係的一切根源的人,我們這些常常被推到一個盡頭而必須重新開始的人,我們這些既是不可知的神秘勢力的犧牲品、同時又心甘情願為之效勞的人,我們這些認為安逸已成為傳說、太平已成為童年夢想的人——都已切身感受到極端對立的緊張關係和不斷出現的新的恐懼。”(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三聯書店一九九一年版)茨威格將“父輩”與“我們”的生活作比較,顯然有揮之不去的糾結。一種是穩定、單純、局限,但卻是安寧、平和、自在的;另一種是豐富、多變、開放,但卻是匆促、躁動、緊張的。前者物質生活比較簡單,但有自在而適意的精神悠遊的大空間,而後者則恰恰相反。對此現象如何看待,我想必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我自己感觸深切的則是“鄉愁”二字。這個“鄉”,主要是精神之鄉。
我們如今走進了髙樓如林、車輛如流的城市,並且被紛呈的物品與爆炸的信息充斥視聽,於是總是在喧鬧中奔波,在攀比中打拚——都想成為名利場上的贏家,物質占有中的強者。可在這幾乎來不及多想(或不容多想)的忙碌中,已遠離了鄉愁,失落掉精神家園。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把房子和家當成了一回事。尤其是城市裏房價直線拔升,住房成為許多人立足生存不得不麵對的最大事情時,往往對那一幢幢已間離地氣的冰冷架構投以極大的關注與期盼。其實,真正意義上的家,並非隻是擺放家具,存放行李,做飯歇息的地方,而是還應有更多人文與精神的承載,如,保留著親情的故事,儲存著個體的記憶,守護著生命的自由,還有鄰裏間的應答往來,以及與自然環境相諧成趣,等等。問題是我們隨著自己所在城市樓層的節節拔高,幾乎無可避免地要丟掉許多東西了。
是的,我們確實讓自己走進了一種生存的悖論中。但又因於心不甘,便會不斷去尋求新的進路與方式,其中包括憂思與焦慮。我的“期待”也正是由此而生。也許這期待難以成為現實,甚或遙遙無期,但作為一種心境的存在,一種無可測定距離的遙望,也是有益開啟我精神世界中的詩性之維的,或亦可謂是一種精神的托寓。海德格爾說:“返鄉就是回到本源近旁。”我以為,在一個人的精神期待中,“思”與“望”是別有意味的。遙望以當歸,並不是自欺,而恰恰是詩性的眷顧!
〔責任編輯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