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莊的底片(1 / 3)

塞外隨筆

作者:白慶國

我生命的村莊

天氣漸漸變涼了,人們一件件往身上加衣。而北風還是不斷地從北方吹來。每次吹過時,樹上的葉子都要掉下一部分,大地都要加凍一次。人們還是忙碌。準備幹柴,修菜窖。秋收以後,那些壯勞力就出門打工了,剩下了爹娘。

大地基本上被農人收拾幹淨了,偶爾有幾棵枯敗的玉米稈在風中抖索著。他們堅持的樣子,好像在等一個至今未歸的人,翹望著遠方。田埂孤寂著,那些在夏日繁茂的小草,開始枯竭,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不過他們已經留下了後代。我們這裏栽種的最多的樹是楊樹。那些毛白楊,他們是不善於表達的樹種,每年冬天,他們就把衣服送給大地,冬天太冷了,他們總是考慮著另外一些事物的安危。你看他們蒼勁的手指伸向清冷的天空,北風不停地吹他們,他們迎風站立的樣子多麼像我的爺爺。我時常聽到北風吹過他們時,發出骨頭的聲音。我想由於他們高貴的品質,不會丟下土地而走,不會丟下一座千年的村莊。與白楊樹一起抵抗寒冷的還有一頂空鳥巢。

一隻鷹在村莊的上空盤旋著,我已經很少見到鷹了,它從哪裏飛來。它是否預見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它的威嚴與王者風範,是否能逢凶化吉。我想會的,以往的事實已經佐證了。我們村莊的人都對鷹充滿了敬畏。鷹每次飛來,我們都把自己珍存的肉食放在田野的田埂上,讓鷹品嚐,而鷹總是象征性地吃一點。我們誰也不知道鷹的居住地,它總是適時地從遠方飛來,它碩大的羽翼飛動時,空氣發出砉砉的聲音。我喜歡鷹,每年鷹飛來的季節,我都忍不住向鷹飛來的地方瞭望。

所有的蟲子,已經藏進了土壤裏。土壤是它們過冬的棉被。它們在地麵上,生活了將近一年,用它們的五顏六色裝點了世界,它們夢想著像鳥一樣鳴叫,可是始終沒有發出聲音,就連鳥的一枚羽翼也不曾占有。它們爬動很慢,在它們的世界裏自娛自樂。狂妄或者自暴自棄。它們並不想傷害其它的事物,但是它們的許多兄弟死於我們人類。一個人生了人的氣,也拿蟲子出氣,用腳將正在爬向目標的蟲子踩得粉身碎骨。沒有一隻蟲子抵抗人類,可是人類卻蔑視蟲子。如果世界上沒有蟲子,那將缺少多少色彩,畫家將缺少素材,科學家將缺少多少現代文明的啟示。

那些適應熱帶的鳥兒,已經返回了故鄉,剩下了麻雀。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也減少了鳴叫,寒冷讓它們的行動保持了矜持。它們隻有在陽光強烈的時候猛地叫上一陣,它們總是在村莊的上空反複飛,不飛走。它們總想借助鷹的飛翔到達天空。如果在冬天空曠的田野上繼續飛,它們的飛翔就顯得醜陋。它們一直在努力消滅自己的陰影。有時它們棲息在一個完整的樹枝上,思考自己的過失,思考時的樣子很好看。由於它們的單純,衝動,我從來沒有把至關重要的事情托付給它們。我不完全信任它們,農時和墒情是不容錯過的。

秋天的繁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了那些停止生命的物質。收回的玉米稈,整齊地堆放在一起,放置在距離村莊不遠的閑地上,冬天那些被主人趕出來的麻雀就住在這裏。一些雞也在這裏談情說愛。更重要的是那些老人在陽光明亮的冬天依附在這裏曬太陽。他們眯著眼睛,回想往事。回想一生的坎坷。那些玉米稈在他們的身後發出幾聲蟋嗦的聲音後便悄無聲息,微弱的禾香在空氣中傳播著。那種摻和著清淡香氣的溫暖令人懶惰,沒有人願意再到空曠的田野裏來,空曠總是讓人空,讓人無依。田埂履行著它的責任,盡管無聊也不能隨便走開。土壤開始冷硬,偶爾有一隻野兔從眼前飛跑過。

村莊裏很少有人走動,隻有那些熱愛糧食的老人撿拾丟失的玉米,花生,紅薯,大豆。有時他們走在頂風中,頭發被風吹亂,他們年邁的身體與風對抗著。

寒冷在一天一天加劇,一些事物逐漸消隱,永遠不再出現。在時間的長河中任何事物都在悄悄改變著構架,一些人從村莊走向墓地,一些小人重新出生。這些不可抗拒的事情,延續著一座村莊的生命。

幾場大風過後,田野開始沉寂下來,那些在風中留下來的事物,固執地堅守著寧靜。土壤開始變為凍土,你想從中輕而易舉地鏟走一鍬是不可能的。它們封存了生命的體係。一些蟲殼幹燥起來,蟲卵隱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寒冷繼續加劇,陽光一天一天減弱,人們不斷增加著衣服。誰也不願意再到田野裏空走一趟了,羊也不願意出門了,牛們在飼養室慢慢咀嚼著過去歲月的心酸,而飼養員正斜依在飼養室一角熟睡或許正在做夢。

一座村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初冬過後隨之而來的將是漫長的冬天,一座村莊將變得孤寂,在孤寂中等待一場必定的大雪。

北 風

在深秋的某個下午,北風會突然吹來。這時候,大地基本上被勤勞的農民收拾幹淨了。隻有極少數人沒有把自己的莊稼收拾完。這些人是懶散人,跟不上季節的步伐,有時懷疑自然的準確性。

北風是毫不留情的家夥,不管你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是否全部運回家裏。它像掃帚一樣清掃著大地,清掃著大地上的所有事物,好像為一個很大的神開路。北風僵執的麵孔不容任何人辯解,你隻能站在原地,看著你的事物,從你手中掙脫而後在風中遠去。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惟一的辦法就是,在北風來臨之際,把你的事物安排好,把莊稼運回家。人的秉性不同,有的人勤勞,吃一次虧就會注意起來,長一次記性。有的人懶惰,總以為北風不會那麼及時到來。北風最可恨那些瞧不起它的人,每次經過他們時就非常猛烈。

舅舅是很勤勞的一個人,他非常不願意北風把他一年的勞動成果吹跑,每到收獲季節,就不分晝夜,把兩隻眼睛熬得通紅。北風經過他時,沒有可拿的東西就走了。

村莊裏很多人不知道北風從哪裏來,隻知道從北麵那個村莊吹來。因為風中有另外村莊裏的馬糞味,還有火炕的味道,有時把它們的情書吹到了我們村裏被樹枝擋住了,村莊裏有幾個光棍,這是他們每年盼望的事情,一眼看到樹枝上麵飛揚的情書,就情不自禁壞笑起來,不管手裏的活怎樣繁忙。不顧危險爬到樹上摘取人家的情書,會神地看起來,一邊看一邊竊笑,有時看著看著褲襠裏凸起一塊子。這時如果有人突然闖進院來,那個看情書的人非常臉紅,因為褲襠裏的家夥還沒有放平。有時在摘取情書的時候被風吹到地上,那是很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