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釣魚,用什麼竿不一樣?難道說好竿就能釣大魚,竹竿做的就隻有釣米蝦,天下沒這個理。人家龔副縣長這根竿也是別人送的。那老人為啥送給他,還不是感謝他對紅花山村民做了好事。從這個理上說,這釣竿稍有差池,對不起的不僅是龔縣長,還有那精神矍鑠的老人。阿慶伯總覺得這老人就是位精靈,就躲在紅花山的某一處時時在監督著他。如果他連答應人家的這點事都做不好,這一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這些話,阿慶伯都忍在心裏,同胸中的氣,心中的悶,以及種種的無奈交織在一起,壓得他心酸胃痛骨頭軟,可他隻能挺著,咬著牙挺著。
從鐵頭的口中,阿慶伯得知龔一南已調到鄰近龍博縣做縣長。二把手。他決定把魚竿親自送過去,以了卻一樁心願。
第二天,天剛亮,阿慶伯給老黃牛加好草料,旁邊放好水桶,踏著半明半暗的天色出了草棚。對老黃牛,阿慶伯極放心,槽裏的草料足夠一天吃。渴了,會自動喝桶裏的水。有尿了,也不隨便拉,而是靠草棚的一角拉,這樣順著地勢會流出去。
這牛,實誠,懂感情,雖是啞巴畜牲,但比有的人都知事。
還沒走出紅花山,就變了天。幸好阿慶伯有所防備。他把魚竿藏進懷裏,掏出一個尿素袋子頂著頭,冒雨往龍博縣趕來。
等進了縣城,阿慶伯的鞋子,褲子全都濕了。好不容易問到縣政府大門,可被穿製服的保安攔住不準進。這保安,個大,體肥,胖墩墩的,看人的目光很凶,沒一點善意。阿慶伯說,我是來找龔副縣長的。胖子說,我們這沒有龔副縣長。阿慶伯一愣,才想起自己老是記著五六年前的龔副縣長,人家現在是正縣長了。忙糾正說,是龔縣長。胖子皺著眉說,你找他有什麼事?阿慶伯說我給他送點東西,我認識他。胖子不耐煩地說,全縣人民都認識我們龔縣長,難道說我們龔縣長都認識全縣人?全縣人民都想給我們龔縣長送東西,難道說我們龔縣長要全縣人民的東西?
阿慶伯被胖子繞來繞去,繞得有點糊塗了。他隻好點頭陪笑說,龔縣長從前在我家住過,我還治好他的腿呢?這樣一說,胖子才稍稍緩和了一下臉色,眨眨眼說,拿身份證來。這倒讓阿慶伯沒想到。他年輕時,也曾到過縣政府,那時看門的大都是老頭,既不穿製服,也不凶惡。進門辦事,最多是打聲招呼。你若不知道路,人家還會指給你看。而今,同樣是頭頂這塊天,同樣是腳下這塊地,怎麼政府的大門在鄉下老百姓眼裏變得越來越陌生呢。
阿慶伯說,我忘記帶身份證啦。
那就對不起啦,從哪來回哪去吧。胖子說完,砰地關了值班室,把個阿慶伯冷落到雨地裏,任猛雨嘩嘩地打來。
阿慶伯覺得和龔縣長近在咫尺,可就是見不著麵。想想自己的家庭的遭遇,心裏不禁陣陣發酸,老淚一把一把和著雨水淌了下來。
待到下午,又換了一值班的保安。這次是個瘦子。阿慶伯再次向瘦子哀求。瘦子想了想,說,老人家,我們這裏有規矩,沒有證件是不能隨便進入政府大院的,你也要體諒我們。這樣,看你挺可憐,等會龔縣長要和一幫領導從大門前過,你用手給我指一下,你要真是認識龔縣長,我就放你進去,如何?
阿慶伯聽瘦子這麼一說,連連給瘦子鞠躬。連稱瘦子是好人。這倒讓瘦子滿臉通紅。等到下午三點,在阿慶伯又累又渴又餓時,一群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走過來。這群人滿麵紅光,神采飛揚。瘦子就問阿慶伯是哪一個?阿慶伯把這群人仔細看了個遍,想找出精精瘦瘦的龔副縣長來,可每一個人都感覺不像。因為這群人個個都是大腹便便,相互之間說笑時,都很親切。可一轉臉,都威嚴得不可侵犯。特別是看到阿慶伯,就如同看到一隻落湯的老鼠,都是一臉厭惡的表情,昔日那席地而坐龔副縣長的影子一點都沒有。他怎麼認?他實在指不出來啊。
當瘦子再問他時,阿慶伯痛苦地低下了頭。
瘦子見他認不出來,立即改了口氣,老頭,你這不是忽悠我嗎?好心當成驢肝肺,見你都有氣。走吧,走——
阿慶伯灰溜溜地逃離了政府大門。
五
從龍博縣回來,阿慶伯就病倒了。渾身百骨百節地疼,頭暈,胸悶,失眠。阿慶伯的頭上一夜之間平添了叢叢白發。多虧鐵頭時不時來看他,他這條老命才得以殘喘。
鐵頭問他,值嗎?
這問題,兒子問過,很多人都問過。他不想回答,回答出來別人也不懂,隻會笑。
鐵頭見他不搭腔,換了個話題。你說,這紅花山,誰官大?
阿慶伯說,你。
那我待你如何?
阿慶伯說,不錯。
鐵頭眼裏有了笑意。既然這樣,把縣長用過的魚竿借我耍耍。
阿慶伯眼睛一瞪,旋即,又閉上。鐵頭自討沒趣,氣咻咻地罵了兩聲,死老鬼,你還真硬啊。
待身體完全康複,已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阿慶伯找好身份證,準備再去縣城送魚竿。這次他把見麵後想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阿慶伯會說,恭喜龔縣長,你當縣長了,是老百姓的福。自你那次召集我們開會,我就感覺你是個好官,這叫好人有好報。再說,我給你送魚竿來了,你說過讓我給你保管好,看,這麼多年了,魚竿仍舊嶄新著呢。還要說,紅花山村的父老鄉親們都等你回去看看,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派人打的水井現在全村都在喝呢,再也不用爬坡上坎跑老遠的湖邊去擔水啦。
他想,龔縣長一定會像以前一樣,笑嗬嗬地聽他說,跟他拉一拉家長裏短,一定會請他吃餐飯。他會摸摸他的腿,問他還痛不痛。
就在阿慶伯想入非非的時候,鐵頭又來了。鐵頭興高采烈,如同中了彩票,得了500萬大獎一樣。老遠就衝他叫,阿慶老鬼,你珍藏的那寶貝魚竿現在一錢都不值了。真的,一錢都不值了。
阿慶伯不知他發什麼神經,繃緊臉,不理他。
哈哈,你不知道吧,龔縣長進去了。
進哪啦?阿慶伯一時摸不著頭腦。
進牢裏啊!你看看。鐵頭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報紙,果然在頭版位置上,看到有巴掌大塊消息,標題就是龔一南收受賄賂判刑四年,服刑地點在棘陽監獄。阿慶伯不相信是真的。他把報紙逐字逐句地看,不錯,以前的龔副縣長,近年來的龍博縣長龔一南,確實是犯了事,進了牢子。看完,阿慶伯隻覺得大腦一陣一陣眩暈。
拿來吧。鐵頭伸出手。
什麼呀?
魚竿。
不行。
還不行?鐵頭很迷惑,你這老鬼,為個屌啊?
那是人家的。
他都是犯罪分子了,你還替他守著?
隻要他沒死,我都會替他守著。
他這個老不死的頑固派。鐵頭惡狠狠地罵,恨不得把阿慶伯一口給吞吃了。
阿慶伯對棘陽監獄比較熟悉。他有一表侄就住在那附近,每年走親戚,他都要經過那戒備森嚴的鐵網高牆。阿慶伯決定把魚竿送到監獄去。
為了避免上次的失誤,這次他不僅帶好身份證,還想好了一套說辭。他說,他是龔副縣長的哥哥(這也不假,當初龔副縣長就是老哥長老哥短的叫他的),受親人的囑托,來讓龔縣長好好改造,爭取重新做人,早日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見麵很順利。獄警隻是問他看望誰。阿慶伯說,看望龔縣長。獄警笑著說,到了這兒,沒有官員,都是犯人,你報個名吧。阿慶伯臉一紅,說,龔一南。
獄警給他辦了手續,把他安排到一間房內,讓他稍等。不大會兒,龔一南穿著囚服就來了。這次阿慶伯一眼就認出了龔縣長,精精瘦瘦的,又回到了當初修路時的那個樣子。隻是有些蒼老,沒有以前那種精氣神了。
可龔一南沒有認出他,阿慶伯也不吭聲,隻是把釣魚竿從布袋裏抽出來,一層層拆開包裝。阿慶伯拆的很慢,很過細。先是解開係著的紅頭繩,接著剝開幾張舊報紙,再是幾張白紙。白紙很白,在燈光的照應下發出耀眼的光。還沒等把白紙拆完,龔一南已喊出聲來:阿慶哥——
隨著這一聲阿慶哥,龔一南立即淚流滿麵。
他哭,阿慶伯也哭了。雖然聲音很小,但哭得很痛快,像春天的春雨淋灌著大地。哭了很久,倆人才住聲。
阿慶伯說,想起來了嗎?
龔一南說,曆曆在目。
我給你送竿來了。
龔一南接過魚竿,雙手摩搓著,一點一滴地看。魚竿嶄新如初,那上麵梅蘭竹菊四君子,清華其外,澹泊其中,不媚不俗,閃發出亮晶晶的光。
會麵的時間到了。要分手時,龔一南問了一句,值嗎?
阿慶伯著重地點點頭說,值!
剛剛風幹的淚水又一次顯現在龔一南的眼睛裏。他說,老哥,你回去吧,把這竿也帶回去,給我一次機會,我出去後,一定會親自去拿的。說到最後,龔一南的嗓子都啞了。
當天晚上,阿慶伯在棘陽獄外的小旅館裏做了一夢。他夢見自已和龔一南一起回到了紅花山,倆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一屁股坐在湖邊。周圍圍了很多人,有兒子,有媳婦,有孫子,還有鐵頭。大夥笑著,鬧著,看他倆用長長的魚竿釣魚。在他們的背後,立著一位衣著樸素的老者。一雙眼,深邃,仁慈,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責任編輯 辛 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