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娘的嗓子裏咕咕地響,像是要哭一場,可他等了很長時間,娘都沒哭,而是從嗓子裏清出一口長長的痰。吐了這口濁痰,老太太眼亮了,她坐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的有點嚇人。有貴說:“娘,你說話呀?”
娘就是不說,眼睛一眨一眨的,光線昏暗,人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輪廓被放大到牆上,更像個蝙蝠懸掛在那裏,老太太又清了清嗓子,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你家的桂花呢?”
在《看西天》裏,詭秘、怪異、偏狹的老太太像一個驅趕不散的陰魂,那口吐不出去的痰,始終操控著小說的敘述氛圍,緊張、壓抑、焦慮……長貴被“老天收走”隻是“死亡”的序曲,接著是在老太太記憶中從房頂上栽下來又重新死去一次的男人……在尚未全部讀完小說之前,我們無法獲知這一切在暗示什麼?
這篇充滿鄉村俚語、迷信氣息的小說,讓我們領略到了“包含人性騷動的所有內容”。長貴為什麼不是被磚窯塌陷砸死或死於其它意外,偏偏是被雷劈死?桂花和水秀的那一場守靈夜話到底有多少真實性?生活中沒有真相,但小說卻擁有揭露現實的權利。那場描述大於對話的妯娌交談,老太太兩次說出的“讓水秀給你懷一個”,最多也隻是使有貴在和桂花做愛時的臆想得以合法化;甚至水秀離開時的咒罵“牲口,一家牲口”,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什麼?拖雷沒有告訴我們,但我們似乎明白那是什麼?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小說的結尾——
屋裏的光線一下暗了下來,桂花就在這一刹那,身體一下顫抖起來,她幾乎有點站不穩,屋裏的咳嗽聲已經停止,沒有聲響,桂花知道老太太聽出了自己的腳步聲,她輕輕地進了裏屋。老太太的眼睛閉著,幹癟的嘴唇在一張一翕,她好像聞到死亡氣味的存在,她不像在等,而是迎接。
她猜的一點沒錯,就那麼一下子,這次不跟以往,桂花恍惚地看見老太太像條魚一樣從炕上蹦了起來,她掄動著拐杖,一下,兩下,她甚至還看見老太太嘴角洋溢著某種神秘的笑意。
再來重溫前兩次看似偶然的死亡事件,我們會發現,所有的死亡都是為了一次死亡做鋪墊。但最終的事實拖雷沒有直接給出,我們也無須考證,那實在是太愚蠢了。尤其是“看見老太太像條魚一樣從炕上蹦了起來”時,我分明感到了雷蒙德·卡佛的幽靈,那種似是而非的、不確定的、歧義的、沒有結束的結束。但這次是屬於拖雷的,我隻能說在《看西天》裏,拖雷掌握了寫作的秘密:“小說最佳的時刻,是幻覺性的,就發生在結束前。”
小說最震撼的還不止於此,麵對那句“她不像在等,而是迎接”的神來之筆,我不得不說,拖雷通過《看西天》讓小說閃爍出了詩歌的光芒。
馬爾克斯曾把短篇小說寫作比喻為在水泥地上挖洞,要麼一次成功,要麼失敗。布魯姆也說,“強有力的寫作總是存在主題與結構之間的衝突、糾葛與矛盾”。對於拖雷來說,無論別人給他的小說貼上什麼樣的標簽,他寫的也許隻是人的命運,像他自己聲稱的“不確定的命運,那些渺小的生命隨時會像一片落葉吹起,或是重重摔在地上”,群體記憶經由書寫成為個體經驗。
順便提及一下,在拖雷(趙耀東)的長篇小說《河套往事》出版後,詩人、批評家趙卡曾寫過一則題為《晚年的青春》的短評,那本是篇恰當、尖銳而不乏善意的激勵性批評,結果卻是極盡貶損之能事。我以為,現在拖雷完全可以憑借這篇《看西天》顛覆趙氏的“誹謗”了。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