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第二天晌午才醒來,醒來的爹坐起來,一動不動,人像中了風一樣,突然間他像想起什麼事,猛地跳下了炕,去摸放在板櫃上的褲子。褲子是娘幫他脫的,一直擔在那裏,爹的手臂如同上前捕捉獵物的蛇,什麼都沒有,口袋空空的,他的動作是迅猛的,獵物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等著涉獵者的折騰,爹把褲子擺弄了兩個來回後,人一下呆在那裏,他的臉色是可怕的,一動不動地就坐在那裏,突然他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得空曠,叫得絕望。娘是第一個衝進屋裏的,她看到我爹,嚇壞了,爹的臉色煞白,張著沒有門牙的嘴,一張一呼地喘著氣。
“咋啦,這個老漢是咋啦?”娘叫我爹時,總是這個老漢,這個老漢的。
爹說:“錢,錢,五千塊,沒啦。”
娘是個心軟的人,她怕繼續下去,會嚇壞了爹,急忙解釋道:“老漢,你別急,是你兜裏的錢,我拿上了,我拿上了。”
一刹那,爹像癱了一樣,重重地跌躺在炕上。
有了錢,我們全家的眉眼全是喜色,沒有利息的貸款,在別人的眼裏就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落在我們家裏頭。爹想趁熱打鐵,喜上加喜,把我的婚事,也在近期辦了,爹把準備好的一瓶好酒和兩條好煙,送給藺梅的爹,捎帶讓我把婚事也提出來。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事實上我早就想把藺梅娶回家。
那天我換了件新襯衣,迎著快進秋天的涼風,到了藺梅家。藺梅不在家,隻有她爹在,他爹說:“梅子早上就到她姑姑家了,你有甚事,家裏坐吧。”
沒有藺梅在更好,這樣我和她爹說話更自在一些。
我把手裏的禮物放在顯眼的地方,她爹早看見了,一進院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坐在炕上,藺老漢遞給我一根煙,我點著了,藺老漢說:“聽說你家,在城裏有個正經親戚,是當大官的。”
我笑了一下,說:“有一個,但不是什麼大官。”
藺老漢笑得很有內容,他說:“早聽說了,你爹還貸下一筆款子。”
我點了點頭。
“一萬?”
我想不通,爹怎麼到處瞎說,有的說沒的也說,連鄰村的藺老漢都知道了,估計整個鄉裏麵都知道了,我糾正他說:“不是一萬,是五千,鄉裏麵挪走了五千。”我的表情很真誠,以後我和藺梅就是一家人,藺老漢我也叫爹,我沒必要隱瞞他。
藺老漢的笑容很詭秘,他眼睛盯著我,臉皮在顫抖地笑不停,他的笑容,我感到不舒服。現在我要終止錢的話題,我是來提親的,這是最主要的任務,錢的事,放在以後慢慢說。我清了清嗓子,說“大伯,今天我是來和你商量一件事的,這件事可能藺梅早就和您說過,我想和梅子成家。”
說這話的時候,我盡量將語氣放慢,以證明我是深思熟慮。
藺老漢臉上笑容已經收起來了,他又摸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擺了擺手。他自顧自地點著,一口濃煙過後,他慢吞吞地說:“這個事嘛,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說,藺梅的娘走得早,我想讓她再多陪我幾年,你知道她一嫁人,這個家空落落的,家也就不像家了,這是大伯的心裏話,要麼這個事過幾年再說哇。”
話說出去,我就收不回來了,我說:“大伯,你看我倆也不小了。”
藺老漢口氣重重地說:“你這娃娃說甚呢,歲數再不小,還能比我大。”
我的臉又紅又漲,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一句都說不出來,但我不想放棄,心想著,也許他根本不了解我和藺梅的關係,我說:“我倆的關係,好得很,梅子肯定同意。”
藺老漢臉色一下變了,他把手裏的煙蒂狠狠地擰在煙缸了,“你這後生,淨瞎說,我生的娃我不知道,她爹還沒說話,她會說。”
我絕對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真的會跟藺老漢吵在一起,我站起身,我說:“我走哩。”
藺老漢並沒動身,他眼皮都不抬地說:“你把你帶的東西拿上。”
我說:“那些東西是來看你的。”
藺老漢說:“讓你拿上你就拿上,你若不拿,我把它扔到院裏。”
出了院子,起風了,秋風像又緊又密的耳光不斷抽在我的臉上,我一肚子全是火,心想著,你家的女子有甚呢,你看不起我,我還不找呢,肚子裏的火越燒越旺,我看見土路上到處都是火,我邊騎著車子邊罵著,罵得我口幹舌燥,罵的我天昏地暗。那一天我覺得自己失敗極了,比被學校裏打發了還要沮喪,天也和我作對,風一陣比一陣硬,頂得我根本無法騎下去,隻能下來推著走。
回了家,放下手裏的煙酒,悶頭躺在炕上,娘見我的臉色嚇人,推著我問咋啦?
我就坐起來,罵藺老漢不是東西,明明藺梅都同意了,可他偏偏作梗,死活不同意,連這煙酒也不收,他家的女子又不是七仙女,他不嫁,我還不娶了。
爹的謀略深,他一直坐在地上的板凳上抽煙,聽完我的話後,他一點都沒生氣,反而臉上有了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娘沉不住,看看我,又看看爹,她臉上驚慌的神色是具體的,她說:“老漢,你還抽甚,快出個主意。”
爹踩滅了煙頭,眼睛發著機警的光說:“這還用出主意,藺老漢就是想要彩禮錢。”
娘直起身,看著爹說:“他要彩禮,咱給,他要多少?”
爹搖了搖頭:“這我也不知道,你讓媒人問一問就知道了。”
娘沒等爹把話說完,就下地穿上鞋出去了,娘的心裏是急的,她看不下我二十多歲了,還連個媳婦沒娶下。屋裏就剩下我和爹,屋裏很靜,爹又點上了一根煙,然後頭就埋在了煙霧裏。我轉了下身,現在我一閉眼,藺梅的樣子就浮現出來,她好像滿眼幽怨地看著我,我的心被她的眼光擠碎了,擠疼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一點不恨她,是她爹不是東西,又不是她。屋裏很長時間沒有動靜了,就在將要轉身的時候,聽見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媒人很快地帶回了消息,這個消息讓我們全家都震驚了。
藺老漢要彩禮一萬塊。
這個數字就是個炸彈,炸得我們落花流水,炸得我們目瞪口呆,炸得我們全家都沉默了,一萬塊!?藺老漢的口氣就是一把刀,一把明晃晃的刀。我知道,我的幾個哥哥結婚,彩禮都是一千塊,現在到了我,漲了十倍,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娘沉默了半天,她一拍大腿說:“行,一萬就一萬,給他。”
爹愣了,他張著沒有門牙的嘴,聲音伴著舌頭說:“咱們家哪裏來的一萬?”
娘說:“三娃子不是給咱們貸了五千,有那五千,家裏再湊湊,就夠了。”
爹的眼睛裏全是血絲,他說:“那五千是開麻糖作坊的,挪了,還開不開。”
娘的口氣是堅定的,她說:“不挪,更開不了,全村裏會做麻糖的,就藺老漢一個人,再說以後成了親,就是一家人,他的錢和咱們的,又有什麼區別?”
爹愣在原地,他還是接受不了,他辛辛苦苦跑來的貸款,反而成了他藺老漢的錢,他想不通,事實上我也想不通,全家裏隻有娘能想通,娘一心想著就是趕緊讓我成了家,什麼麻糖不麻糖的,跟她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些事情確實沒想明白,都在雲裏霧裏,娘做了主。她對媒人說,彩禮給了,冬天就得給四子典禮。”
這一回,藺老漢答應得痛快。
再見藺梅的時候,我憋了一肚子的火,見了她的麵,想狠狠地把她罵一頓。她來了,沒想到的是,她的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兩顆紅櫻桃,她見到我,眼淚就下來了,我準備好的火氣一下沒了,我見不得女人哭,可我還是冷冰冰地說:“你還哭甚呢,你爹錢也拿到手了。”
“那些錢是爹背著我向你們家要的,後來我才知道。”她哭得很厲害,一點不像裝出來的:“有些事情,我以前一直沒對你說,我爹是個賭鬼,天天耍錢,我娘就是讓我爹氣死的。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我沒說話繼續聽著她講下去。藺梅擦了一把臉上的淚說:“我跟他哭鬧了一晚上,讓他還了錢,他就是不還,他說,這錢不能還,要還了,你就成了別人家的媳婦,你知道嗎,我這才明白他賭錢,把我賭出去了。”
藺梅的話,說得我周身發冷,天下還有這麼狠心的爹,我握著拳頭說:“日他媽的,我去找你爹去,他還是人不是人?”
藺梅扯住了我的袖子說:“這個爹我不認了,你要是不嫌棄我,今天我嫁到你家門裏。”
她真可憐,我說不出來什麼,一把將她抱在懷裏。
麻糖作坊開不成了,盡管我要結婚,爹的頭臉一點笑容也沒有,整天裏愁雲滿麵坐在家裏,人像抽了絲一樣,一點精神都沒有。我快結婚的前幾天,娘跟他說:“四子典禮,你說叫不叫三娃子?”
這話,爹一下惱了,他說:“貸款也花沒了,還叫屁呢,叫來人家幹甚,人家說看看你們的麻糖作坊,你說在哪兒呢?拿甚給人家看?”
爹的話,說的我和娘,臉都紅紅的。
進了冬天,大雪一場接著一場,村子裏的房子都要快被大雪壓塌了。這個時候,爹聽到了關於三娃子的消息,三娃子被抓了,因為貪汙受賄,這個消息比外麵的雪還沉重,壓得人喘不出氣來,娘和爹再也不提三娃子了。過小年時,三娃子的信來了,上麵地址寫的是XX市第一監獄。爹讓我念,三娃子的信沒有了當年的得意勁,很悲觀,他說能走到今天,都是因為自己太貪,現在什麼都看透了,什麼都晚了,自己被判了十年,這十年以後又是什麼樣子,不敢想呀。在信的最後,三娃子對爹辦麻糖作坊很關心,問經營得怎麼樣,希望過年的時候,若是來監獄看他,一定帶些麻糖,他想念麻糖的那味道。信念完後,家裏一片寂靜,誰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娘說:“咋,要麼上街買些麻糖,三娃子怪可憐的,人家畢竟幫過咱們。”
爹用舌頭努努空洞洞的牙床,聲音低低地說:“都成了勞改犯了,還買甚呢。”
爹不再說話了,屋裏隻能聽見灶膛的火在劈劈啪啪地響。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