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著她的手,問怎麼了?
她就是不說話,那哭聲很壓抑的,聽上去像河堤下麵那條潺緩的溪水,她的手涼涼的,我說你到底怎麼了?
藺梅停止了悲傷,用淚水覆蓋下的臉龐,看上去更讓人動心,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說:“你別這麼看我了,怪嚇人的,有什麼事,你倒是說呀?”
她臉上的淚珠亮晶晶的,她說:“我一點都不希望你走,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就沒有娘,爹一天到晚忙著不回家,咱倆真要黃了,我就再也不找男人了。”
我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好像誰要從我的身邊將她奪走一樣,我的聲音緊緊地說:“你別胡思亂想了,求你了。”
藺梅的身體一點都不抖了,她說:“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得到的,可能永遠得不到。”
她的話口氣幽幽,讓我的心都碎了,事實上,這幾年,我早就對當不當老師已經不感興趣了,我附在她的耳邊,對她說:“這個老師,就是辦成了,我也不當了,我就留在你的身邊。”
藺梅一下用手擋住了我的嘴,她的眼睛瞪著我說:“你不要瞎說,你的那叔叔真的能給你辦成了,你為什麼不去,男人要有事業心。”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那一夜我倆坐在寂靜的河堤上,再也沒說什麼,就這麼相偎地靠在一起,心事重重地看著夜空,夜空很空。
那幾天裏,我的腦子亂極了,想把肚子裏的想法告訴爹,可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張不開口,我知道,隻要我一說,全家就會亂成一鍋粥,求爺爺告奶奶,給你找份工作,你卻說不要就不要了。我想第一個急的,不是爹,而是娘,娘這麼多年就指望我變成家族的榮耀,那幾年我在鄉裏當民辦老師,娘不知道有多高興,逢人便說我是個秀才。後來我被裁下來,著急的也是娘,想了幾天,我還是沒張口說這件事。
讓我沒想到的,爹卻找我來商量一件事。他先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問我,跟藺家的女子處得咋樣,然後話題變回正軌,他說藺老漢現在還做不做麻糖了,我搖了搖頭說:“好長時間不做了,咋啦?”
爹點著了一根煙,慢吞吞地抽了起來,他眯著眼睛說:“我想從你三娃子叔叔那裏貸點款,在咱們村裏辦一個麻糖作坊,花不了多少錢,再加上藺老漢的手藝,不會差的。”
我眼睛一亮,看著爹說:“那款好貸嗎?”
爹得意地笑了一下,他說:“現在三娃子能耐大了,甚事他辦不下來。”
我說:“他不是讓人放展了,還有權呢?”
爹撇了下嘴:“大領導還有三起三落,告訴你吧,你三叔是啥人,可把新來的領導捋了個順,又有權啦。”
我忙對爹說:“那我還當甚老師呢,當也是個民辦的,今天要了,明天不要了,我和你們一起辦廠子吧。”
爹一下笑了,他說:“本來我也不想讓你再去當什麼破老師,現在當老師能賺幾個錢,還得靠著你叔叔這棵大樹發財,你有時間到了藺家,問問藺老漢有沒有這個意思,錢咱們出,他出手藝,以後賺了錢,先還貸款,還完了,咱們就三七分。”
爹說得幹脆有力,儼然已經謀劃了很久。
這是個喜訊,比我要當民辦老師還要讓我興奮,我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地跑到了藺梅的麵前,她見我滿頭大汗,火急火燎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我喘著粗氣,告訴了她,藺梅聽我不打算去鄉裏,臉上一下綻出了笑容,她說:“這當然是好事。”
我到水缸邊喝了一瓢水說:“那你爹會同意嗎?”
藺梅的胸脯鼓鼓的,她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說:“我的爹,你就放心吧。”
那一夜,我沒回,藺梅臉紅紅地拉住我不讓我回,說她爹今天不回來了。夜裏,我第一次真實地看到了藺梅的身體,她的身材真的好看,她問我想娶她嗎?我的頭像雞搗米一樣點個不停,她的身體在一點點地靠近我,真香,我一邊聞著她的身體一邊說:“你怎麼這麼香,是不是小時候,你爹用糖稀給你擦過身子?”
藺梅笑得眼睛快睜不開了,她說:你嚐嚐,還甜咧。”
三娃子來的那天,村裏忙碌得像過年,到處插著紅旗,老人和娃娃一大早就跑村裏的古戲台上,那裏平時裏是唱戲的,現在成了會場,爹也早早地去了。他今天換了一身新衣服,擠在人群之中,格外紮眼。他來回搓著手,頭不時地朝著村口張望,張望著三娃子的身影。三娃子有官名,叫李福達,鄉裏的幹部都叫他李科長。會台上鄉裏的領導都來了,爹明白這會就得等市裏的人來了才能開,今天唱主角的不是鄉長是他家的三娃子。
村口冒起土浪,三輛黑色的轎車掛著塵,駛進了村裏。三娃子到底是三娃子,下車的派頭,有點像當年的華主席,華主席當領導就有派,三娃子也是派頭十足,他下了車,先和鄉裏的領導一一握手,我看見爹臉紅紅的,又想擠上前去,又考慮自己的身份,他眼睛是熱的,心是熱的,就是腳步是冰的,像被凍在原地。還是三娃子有人情味,他在鄉裏領導的招呼下,一邊往主席台走,一邊朝人群裏張望,他一眼看見了穿戴整齊的我爹,爹的手舉得老高,三娃子朝我爹揮了揮手。
大會開始了,先是鄉裏的領導致歡迎辭,然後是由市裏的領導發言。爹圪蹴在陽婆地裏,點著煙,一臉自豪地眯著眼,看著台上的領導,如同看見了仙境一樣的幸福。我跟著藺梅就擠在人群之中,藺梅一個勁地問我,台上坐的哪一個是我家的親戚,我告訴她,正中間那個,就那個留著分頭的。藺梅頭伸得長長的,像是在戲文裏,找自己熟悉的角色。
爹不見了,剛才他還在陽光下,一臉驕傲地跟周圍的人在吹噓,現在人就不見了,他真的不見了。哪兒去了,我對藺梅說:“我爹怎麼看不見了?”藺梅的注意力在台上,根本沒聽到我的話,我說:“我去趟茅房。”藺梅點著頭,精神還在台上。
找了一圈,後來我在汽車旁看見了爹,爹正一臉堆笑地和三娃子的司機在說話。那司機是個年輕人,留著城裏人時髦的“青皮”發型,他似乎對眼前的這個熱情的老漢,並沒有太多的在意,直到爹報出自己是李福達的本家弟弟時,那司機的臉上才有了足夠的微笑。
大會結束,爹也沒和三娃子打上照麵,鄉裏人就把三娃子拉到了新建的食堂,早上就看見鄉裏的幹部扛著獵槍,上山打回來野雞、麅子等野味,這東西在城裏是吃不上的,隻有我們這裏有,鄉裏領導精明得很,不是重要的人下來,他絕對不會給你上這道菜。
沒見到三娃子,爹臉上依舊一片幸福的光斑。人們隻恨自家沒有這樣的親戚可以揚眉吐氣,羨慕歸羨慕,人家來村裏,畢竟辦了一件造福百姓的好事,現在通到家的水能喝出了甜味,能不心懷感激嗎?
“李老漢,家裏拿甚招待三娃子呢?”
“李老漢這衣裳,是讓媳婦趕著做的吧,看你美球成個甚了?”
爹對人們的問話,有一句沒一句答著,臉上掛著笑,心裏也在笑,他似乎能看出來人們心裏的酸勁,他得繃著點,該笑的時候得笑,該點頭時候得點頭,家裏滿滿的都是人,大哥、二哥、三哥帶著媳婦娃娃都回來了,堆在院裏,像過事宴。人們看著爹,問爹,人家三娃子會不會來咱們家?
爹臉紅紅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他們吃過晌午飯,肯定會來。”
爹的話沒說錯,剛放下碗筷,外麵就有了動靜,三娃子李福達一個人走進了院子,他沒讓鄉裏的人陪著,不帶司機,就一個人來了。爹慌忙讓家裏女人娃娃全出去,騰出立靜的屋子,好好敘敘話。我是家裏的老小,負責給爹和三叔端茶倒水,李福達喝了酒,臉上紅光滿麵的,比我上次見到他,人也變白變胖,精亮多了。他認得我,很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說:“這是四子吧,一轉眼都成了大小夥子了。”
我忙笑著點頭,李福達轉過身,對爹說:“哥呀,在中午的酒席上,我對鄉裏的領導都說了,他們說隻要款下來,決不挪用,專款專用,你們就建一個麻糖作坊,四子這麼大了,能幫得了你。”
爹點著頭,他拉著三叔的手說:“咱們開個麻糖作坊廠,也不是想賺多少錢,就是圖個四子有點事幹,夏天他種地,冬天就賣麻糖,他這麼大了,連個媳婦還沒娶下。”
爹的聲音讓我不舒服,我知道他這麼說,是為了我好,為了討好三叔,可再討好也不能拿我說事吧,我用眼睛狠狠剜了下爹,爹完全沒有顧及我的表情,他的眼裏看不到我,他就會眼對眼地看著三娃子,說些沒用的。
三娃子走了不到一個月,錢真的就下來了,鄉裏的會計通知爹去取錢,爹高興得像把魂丟了似的,坐在鄉會計的電驢子上一路顛到了鄉政府,到鄉政府,一看金額,爹傻了,爹說,明明說好了是一萬,怎麼成了五千了?鄉會計眨著眼說:“是領導補窟窿了。”
爹聽不懂會計的話,張著嘴問:“甚意思?”
會計看了下外麵沒有人,就說:“鄉裏一年招待費,花出了窟窿,這窟窿就得補,鄉裏沒錢,現在錢正好來了。”
爹說:“憑甚拿我的錢補呢,我到城裏三娃子那裏告他們去。”
會計瞪著眼睛說:“誰說這錢就是你的,錢從市裏貸到了鄉裏,這錢就是鄉裏的,不給你,人家有不給你的道理,這也是你家三娃子的關係,你能拿上五千就不賴了,我說你這錢也別辦什麼麻糖作坊?你看藺老漢那個相,他是能做成麻糖?不把你這點錢都賭了。”
爹有話說不出,臉憋得通紅。想了半天,才說:“咱們寫個字據,到了三年頭上,還錢的時候,我可隻還五千。”
會計笑了:“當然要寫,不寫你要是不還,怎麼辦?”
爹從鄉裏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我們看見爹滿臉是血的,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家裏。第一念頭就是爹的錢被人搶了,當我們聞到他一身酒氣,才知道他是喝了酒,誰都推不醒他,娘用毛巾擦幹淨他嘴邊的血漬,才發現他又少了兩顆牙,這兩顆是門牙,沒有了門牙,他一張嘴,就能看見他那絳紫色的舌頭,頂在牙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