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為命這十幾天確是這樣，除了無緣無故莫名其妙打孩子，他隻能看山借月消愁，不然滿腔的無名火和心焦，非把他憋瘋或肺氣炸不可，他不是在觀景賞月，他是在歎月感月嫉月，是心情極度壓抑快要發瘋快要崩潰，又無處發泄無法排解無處可躲無物可看無事可做百無聊賴時，機械的瞪山消愁，看月解悶，此時的月亮不是月亮，是糧食人民幣工分和傷心物，他眼睛盯的是山是月，心裏想的卻是糧食人民幣工分孩子和興奮傷心的往事，七年前生下米包後由‘餘糧戶’變成了‘缺糧戶’，從此後年年欠錢，季季掛賬，前幾年人均糧食分的還多些，前年開始減少，去年不如前年，交的公糧卻更多，孩子們隨著年齡增長，整日吃填不飽肚子隻有熱量沒有多少營養，看看反胃想想肚疼，吃後放很多屁過過腸子很快屙出來的紅薯，飯量與日俱增，每次吃飯時，齊呼呼端著碗圍著鍋台等舀飯的四五個孩子，望著大鍋裏的稀糊塗，像條條餓狼，麵部猙獰，滿臉恐怖，眼泛綠光，分到一碗後，無論多熱多燙，孩子們準能把飯一口氣下肚，擠不到鍋前的麥麗麥娜第一碗還沒端上，先舀上的米多和米包已經手端空碗眼巴巴看著飯勺等第二碗，那眼神和表情像隨時衝鋒陷陣赴死的勇士，又像幾天粒米未進的叫花看見了陷餅，隨時準備從菊葉手裏奪過飯勺，或直接趴進鍋裏痛喝一頓大喝一場，能盛五十多斤水滿滿一大鍋稀飯，全家人在十幾分鍾內喝光刮淨，忙的舀飯的菊葉大汗淋漓，手酸腰疼，若是不大聲吆喝吵罵趕走圍著她要飯的孩子，她和麥萍恐怕一滴湯也喝不上，麥萍已瘦成皮包骨，雖吃了鈣片，還是站不起來，為保障下地幹活掙工分的為命和麥枝麥風能多吃有力氣，每次都是先給為命麥枝舀飯，再給麥風舀，靦腆力小的麥風，往往被米多米包擠的站不到鍋邊，勉強喝第一碗後再也喝不到第二碗，半飽的為命，看著孩子們每次因沒吃飽伸舌舔碗看空鍋的表情，因吃多茅草根屙不下屎一趟趟排隊捂肚子上茅房的痛苦情景，心裏陣陣揪疼，時想著我這當爹的什麼時候才能讓孩子們痛痛快快吃一頓飽飯呢！可照眼下看別說吃頓飽飯了，現在家裏隻剩下能勉強吃個半飽的紅薯，明年若還是這樣的收成，再扣掉這二年的虧空，能吃上飯不餓死就不錯了，明年米多要上學，現在家裏就剩幾塊錢，還要吃鹽作鞋買布買衣服，再過幾天又要過鬼門關，去年欠的10.85元錢好說歹說，今年抵扣糧食6.49元，還欠4.36元未還上，今年不知還要欠多少，估計不會比去年少多少，還是還不上了，可怎麼搪塞過去呢！去年是免費給了隊長英明五斤分的過年肉票，讓英明擔保才說服‘餘糧戶’平均少分了些紅利欠賬掛在了往來賬上，今年再給誰肉票找誰擔保呢！想起肉票，為命氣不打一處來，一年都嚐不到一點葷腥，好不容易到年底每人分到八兩肉票可以買肉了，因沒錢還賬還得給人家說好話免費送給人家，讓人家在會上說好話替自己圓賬，想想米包為吃到肉命都差點丟了的那不要命饞鬼樣，為命慚愧的心發疼，可有什麼辦法呢，過年唯一吸引人的東西就隻有那點肉票，不白送人家還有什麼辦法，肉票雖好，沒有錢買也是廢紙一張，再說肉雖好吃，也僅隻是解一時之攙，那有分糧保命要緊呢！可問題是今年家家困難，誰還會有多餘錢有心情去多買肉呢，這唯一的珍貴肉票作為籌碼該送給誰呢！誰會替自己擔保呢！為命望著山峰月亮陷入長長深思。
尤其讓為命心慌害怕的是想起往年二十七日在‘豆腐店’開會時的場景，恐懼害怕自己灰溜溜走進會場時麵對的眼神，不屑蔑視嘲笑譏諷憤恨冷漠憐憫同情等各種眼神表情，像一把把利刃刀刀刺向他的心窩，他那時恨不得有一條地縫鑽進去立即消失，但為了孩子們為了生活不得不硬著頭皮傻傻抱頭蹲在牆角，當大部分人聽到自己領到的錢數喜形於色歡呼雀躍時，他心發緊臉燙汗頭暈沉眼冒金星，終於等到最後曉軍陰陽怪氣捏腔拿調叫他的名字說道‘張家門生產隊缺糧欠錢最多的戶是張為命，欠錢多少元，往來賬多少元，一共欠錢多少元，希望張為命同誌現在就把錢還上，讓該領錢的餘糧戶盡快領到錢，不要影響了大家過年的好心情，官話我說完了，三叔！快拿錢吧！您親侄子我求您老人家了’，張為命往往隻聽到曉軍說的前兩句，後幾句由於羞愧和氣悶一句話都沒聽清楚，他像木偶似的抬頭定定瞪著曉軍那狂妄戲耍不屑的臉，恨不得立即上去扇他兩耳刮子，踹他兩腳，過後想想也不該，這咋能怨曉軍呢，自己無能連累了他，他才十七歲還年輕不曉事為了自己利益給點臉色也正常，但仔細想想這該怨誰呢！能怨自己嘛，自己也是無辜的呀，我辛辛苦苦整年一天不落下地下死力辛勤幹活，因孩子多就成‘缺糧戶’，孩子多能怨我嗎？這是響應老人家人多力量大多生多育號召，也是去年過世老娘的願望，誰不想多子多福呀！前些年四個孩子我一人幹活整年有吃有喝過的滋滋潤潤，咋一入生產隊幾個人幹活反而就沒吃沒喝這麼痛苦落魄呢！
想起自己心中最崇拜最尊敬奉為神明的最大最紅紅太陽老人家，為命一陣激動感慨和悲傷，淚水瞬間流滿臉龐，發自心底感歎，要不是他老人家，那還有他張為命，肯定早死在逃荒要飯路上，或像大哥一樣死在煤窯上，當年正當瘦的皮包骨頭餓的頭暈眼花暈倒在路上時，幸遇解放軍搭救，回到解放的王家窩，自己家不但分了房子分了地分了牛分了農具，幾年後還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當了爹，飯吃的飽衣穿的好，有了做人的榮耀和尊嚴，為命知道這一切都是拜托他老人家的恩賜，他和老娘打心眼裏感謝老人家感謝黨，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把他老人家奉為神明，尊為心中最最偉大的紅太陽，及是那二年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這種信念也一直沒動搖過，對私下說老人家不是的人大吵大鬧心生怨恨，仍然一天不落一日三次飯前站在老人像前祝福祈禱膜拜老人家，心想天有不測風雲，既是神也保障不了天災人禍，老人家肯定和自己一樣不知心裏該有多難過，可後來地歸了集體，集體下地幹活，多數人出工不出力，好好的大塊地硬用石頭隔成山水一衝就踏的梯田地，本來能長糧食的地糧食越收越少，人越來越窮，人人不把心思放在種地掙錢過好日子上，而是整天鬥人搞運動，搞的自己和大多數人一樣快活不下去了，他想不明白，他實在困惑，但他絕不敢也不願把這些事情怨在老人家身上，他深信老人家指的路肯定一定永遠沒錯，一定是下麵出了奸臣，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照他老人家的指示做，才造成目前這種狀況，他深信老人家很快會知道，會采取措施很快扭轉這種現狀，他深信老人的心一直和他是想通相連的，想到這，多少年從沒正眼仔細看過月亮的張為命，雙手抱拳，涕淚橫流，對著月亮喃喃自語道‘老人家！老人家！您快發威鏟除下麵的奸臣吧！我實在有點頂不住了，現在也隻有您才能救我呀！我求求您求求您了老人家！您快出來製止吧！快讓我們回到以前有地有牛有農具，各家各戶自己種地，安心打糧掙錢過好日子，別再讓他們瞎折騰了，我在心裏給您磕頭燒香了，老人家！老人家！’，哭了許久老人家，張為命看看西斜的月亮又想起了老娘，想起老娘，更令張為命心痛悲傷，尤其今天晚上，望著象征圓滿團圓的明晃晃月亮，勾起張為命不少傷心感傷事，張為命姊妹四個，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八歲時爹得病而死，正遇兵荒馬亂大饑荒，娘邁著小腳帶領姊妹四個到處逃荒要飯，期間張為命被惡狗咬傷，差點要命，現在左腿上還留著長長大傷疤，大哥為福後來下煤窯回家遇暴雪凍死在路上，姐姐為仙九歲就送到外鄉大戶人家做童養媳，解放後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好日子，這幾年由於折騰日子一年難似一年，眼看有過不下去的勢頭，老娘去年因病無錢醫治淒涼而死，想起沒享幾天福的老娘，想想二哥對自己的無情和冷漠，想想自己目前的處境，張為命又追著圓圓的月亮整整抹淚一個多小時，同時由於想了許久最疼自己的老娘，想起老娘給自己說的許多鼓勵安慰貼心話，再想想深信不疑老人家，引燃張為命不服輸的天性，為了老人家，為了老娘，為了孩子，日子再苦再難也要過下去，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讓孩子死一個，相信日子很快會好起來，可眼下怎麼過下去呢？尤其二十七那天怎麼麵對呢？到底今年會缺多少糧呢？今年的年到底怎麼過呢？怎麼想法讓孩子尤其米包吃塊囫圇肉呢？怎麼把賬圓平呢！尤其怎麼讓麥枝評上七分麥風評上六分甚至更高的分呢！按理說這些天應像往年一樣到村裏餘糧戶家活動活動求求情，可張為命心裏清楚，照今年的光景和情形，既是給他們跪下磕頭也不會有啥用，與其遭辱不頂用，還不如到時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不管他們如何奚落如何張狂如何羞辱，我裝傻充愣無賴撒潑就是不銷往來賬，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著，我相信給他們幾個膽也不敢闖進我家奪錢搶糧食，我可是地地道道又紅又專的三代老雇農，是老人家心中時刻著意惦記保護的好百姓，無論多沒臉沒皮先過完這個永生不忘該死的年再說，這十幾天張為命夜夜睡不著，多半夜坐在秋疙瘩梨樹下一鍋一鍋不停吸煙，絞盡腦汁苦思冥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