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夢實父親的眼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父子倆心靈的鴻溝。在那個不會說話也聽不到的人的身體裏,在他的心靈裏究竟有著怎樣的思想,怎樣的願望,甚至怎樣的情感,都是令人難以觸摸的,無聲者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除非他們中有的人會寫作、繪畫,或是會用其他什麼方式來表達,否則平常人是無法了解他們的世界的。
他那種近乎執拗的堅持,堅持不要賣掉老房子,是常人無法理解的。
對很多人來說,這是理性的思考,這是利益的平衡,有些東西似乎很輕易就可以想到,孩子病了,過世老父親的房產理應平分,一方麵可以為孩子治病,一方麵也可以為夢實父母補貼家用,一舉多得,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這一點。
因而夢實父親的堅持,總讓人認為是無知和愚昧的表現,這種無知和愚昧當然是因為殘疾,缺乏見識,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結果。他的執拗,有點像小孩子的任性,也有點像腦子燒壞了的胡鬧。
房子必須要賣掉,這樣才有錢,才有出路,才有未來。
大家都圍著夢實的父親,似乎想從他的瞳孔中讀出他想要說的話,窺探一個聾啞人的內心是這麼艱難。
然而這個時候,夢實的父親找出了紙筆,他在紙上一字一字笨拙地寫著,全家人鴉雀無聲。
“房子賣了,夢實怎麼辦?夢實住在哪兒?”
那紙上夢實兩個字那麼鮮明,刺痛人的眼睛。
他拿著這張紙,用那雙眼睛執拗地看著周圍,詢問著周圍:
房子賣了,夢實要住哪裏?
夢實並沒有想到父親的堅持是為了自己。其實他甚至在有些時候忘記了自己的需求,麵對現實,麵對無奈的外界環境,他早已學會了妥協,學會了放棄,學會了不開口說任何自私的話,學會隱藏和壓抑自己真實的願望,學會了大人世界的理性與平衡。
在理性的世界裏,隻有最好的解決辦法,而這種辦法是綜合所有因素,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的求全。然而在情感的世界裏,有些東西是心頭很執著的東西,這份情感很真實,也很強大,當它觸及理性的時候,就會引發內心的衝突,當這種衝突無法表達,就會常年壓抑在心裏。漸漸地,我們長大了,成了理性的人,忘記了自己孩子時代的任性,我們不斷告訴自己,我們不是小孩子了,要承擔大人的責任,然而這樣漸漸地,我們壓抑了自己內心深處所有的欲求,成就一次次犧牲。
人們急於達成一件事,急於要看到結果,也許有些事確實很急,然而衝往目的地的步伐越快,就會越多地忽略周圍人的感受。
夢實覺得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剛剛那一刻,自己心裏對父親還是有比較清晰的概念的,然而那份概念卻在一瞬間瓦解,他忽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父親,亦或難道多年來,自己都誤解了父親嗎?
不,自己一定沒有誤解他。自從自己出生後,父母就沒有盡過撫養的責任,他們甚至很少在他身邊。父親就是那樣的人,任性,孩子氣,愚昧又自私。
可是,當他抬起頭時,正好看到父親的眼睛,他的眼中濕濕的,目光卻是清澈的,而自己卻早已不覺流下淚水。
大家許久都沒有說話,似乎都為父親的考慮所驚訝,也都似乎才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關於夢實未來的去處。
還是二姑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考慮得非常對。我們確實應該著重為夢實這孩子想想,想想孩子應該怎麼辦。”
大伯說:
“但是房子還是要賣的,是吧?我們把夢實的事情安排好,好好商量商量。你說是吧,夢實?”
“一開始不是想到過嗎?我會租房住的,我不要錢。”夢實此時帶一點孩子氣,帶一點固執。
“不,不行。我提議我們每個人分出一部分錢給夢實,比原來想的再多給一點。”二伯說。“夢實為了琪琪的病犧牲了很多,我們當然不能太自私了。”
大姑終於開口了:“夢實這孩子一直不容易,我支持這樣!我們家是沒有問題的!”大伯也點頭。
大家都紛紛點頭表示讚同。之後,夢實也同意了這個方案。
“三弟,你看這樣辦可以嗎?錢給的比原來更多,夢實一定會有地方住的。”二姑輕聲地問著夢實的父親。
嗯。他重重而執拗地點了一下頭,就像一個小孩子。
事情定下來了,大家也都放鬆了。而此時的夢實帶著點尷尬,又帶著點別樣的眼光看著父親,他笨拙地吐出幾個字:
“爸,謝謝你……”
那雙眼睛周圍已經布滿皺紋,夢實的父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60歲的他像是近70歲了,可是他那雙像小孩子一樣的眼裏忽然湧出很多淚水。
(8)寬恕
夢實的爸爸撲通一聲跪在夢實麵前。慌亂的神情夾雜著痛苦。他的手胡亂比劃,嘴裏咿咿呀呀,拚命想要說些什麼,兩行老淚淌到地上。
“爸!你這是做什麼呀!”夢實急切地想要扶起父親。誰知他拚命擺手。
夢實用手語說:“爸,你要說什麼就都寫出來吧。”
夢實的爸爸開始在紙上笨拙地寫著字……
……
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張發黃的信紙上寫著夢實父親給奶奶的信。
媽:
對不起!兒子不孝!我和夢實他媽都是聾啞人,本來帶這個孩子就很困難,夢實他媽剛查出有病,我要帶她去治。我們真的帶不了夢實了,您能幫我們撫養這個孩子嗎?兒子今生報不了您的恩情,來生也要報!對不起……
這些年來,夢實的父母一邊做著聾啞人能做的簡單工作,一邊用攢下來的錢治病,過得也很苦。他們沒錢給夢實撫養費,甚至在奶奶去世前幾年,他們還必須伸手向奶奶要生活費。
有時候,“應該”二字抵不過“情理”,如果我們不那麼堅強,能夠承認自己的脆弱,是不是也就更能理解別人的脆弱呢?是不是也就更能理解別人的無助與做不到呢?
夢實的父母很少來看夢實,是因為不願意別的孩子知道他有一對聾啞父母,被人瞧不起。有幾次夢實上小學時,他爸爸曾經到學校門口偷偷地看他,沒人注意到他,連夢實似乎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夢實和小夥伴一蹦一跳地往小賣部走,買了1毛錢一袋的零食,當時夢實的爸爸多想上前去給夢實買零食啊,他想給自己兒子買很多好吃的,讓他吃個夠,就這樣,他陷入自己的幻想,陽光投射在他身旁的爬山虎葉片上,在他腳下投下一片長長的影。
夢實……你原諒爸爸吧!
在紙上,夢實爸爸顫抖著寫下這些字。停筆,他盯著夢實,眼裏全是乞求。
夢實伸手將父親擁在懷裏,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擁抱父親。動作很不自然,很生硬,父
親的身體很陌生,因為他們從未親密接觸過,又很熟悉,因為血濃於水,這是他的親生爸爸,
他們有著相似的鼻子,相似的眼睛,隻是心靈在這二十多年相隔遙遠,所有這些相似的地方
就像河水中沉寂的石頭,從未露出水麵。如今,他們慢慢浮出水麵,顯露出自己的色彩,聯
係著這兩個從未擁抱過的父子的,就叫做寬恕。
感謝父母帶我來到這個世界。雖然你們不曾撫養我,但是沒有你們,也就不會有今天的
我。
夢實在心裏這樣想著。
夢實的母親也過來,擁抱他們父子倆。這同樣也是他們三個第一次擁抱。
有什麼東西在今天改變,寬恕與原諒帶來的是一份真正的接受,真正的包容,與其說是
接受和包容自己的父母,不如說是接受和包容自己。
夢實的父親也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同意房子賣給李老太太。
老房子終於有了去處。
那晚,夢實又做夢了。這次,奶奶竟然出現在夢裏。
從小就陪伴自己的奶奶,最親最親的奶奶,她隻在夢裏緊緊地拉著夢實地手,看著他笑,夢實想說話,可是兩個人沒有語言。夢實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上的觸感,奶奶含笑看著他。
他生命中曾最愛的兩個人雖然都離開了他,但是其實從未離開他的心裏。
夢實忽然意識到,當你怨恨一個人的時候,他會住在你的心裏,你會時時想起他,生命裏充滿痛苦。而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會住在你的心裏,但卻不會時時想起,然而每次偶然的相會,都是溫暖而快樂的,哪怕死亡也無法阻止。
(9)不忘初心
李老太太住進了老房子。
北京的七月份,樹木茂盛成陰,風一吹,葉子簌簌作響,眯著眼看,從小區的門口向外看,正好能看到對麵小賣部的冰櫃,和路雪的遮陽傘在地上投下影子,北冰洋的箱子摞了兩三排。
“這是我最喜歡的感覺~”我對夢實說。
“嗯,我也很喜歡。”夢實用手摟緊我的腰,我偏過頭去看他,看他的仰角,夏風吹動他的頭發,仍舊有少年的氣息飛來,這是無論是誰都會覺得美好的場景。
李老太太正在樓道門口,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我們來了,便一起進門去。
房間除了更幹淨外幾乎沒怎麼變,隻是茶幾上的照片無言宣告著屋子主人的更替。那是李老太太丈夫的一張照片。李老太太的丈夫姓孟,照片上的他是個高大的男人,麵容堅毅,嘴角有一絲微笑。
人到老了,都喜歡懷念,喜歡回憶吧……我老年時會是什麼樣呢?夢實老了時呢?
我不由得升起一股害怕,攥住夢實的手,我很怕夢實會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他一如既往地感應到我肢體動作傳達的情緒,更緊地回握了我一下。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李老太太給我與夢實準備的水杯上,反射出光芒,水杯裏的水微微搖動,牆上的光也晃動流轉。
時光啊,是流轉的,正如陽光,正如水,正如……人……
我問了李老太太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年紀這麼大了還能接受搬家?兒女要給自己買房子,可是一般的老年人不都是不喜歡搬家的嗎,這麼遷移不是會很不適應嗎?兒女就算要盡孝心,也要考慮老年人的情況呀?
李老太太笑了笑,沒有說話。她轉身慢慢走進房間。
我以為她耳背沒有聽見,看著夢實一笑。
這真是很神奇的感覺,原本是這所房子的主人現在作為客人坐在這裏。我看著夢實的側影和脊背,猜測著他此刻在想什麼。
而他隻是站起來,加緊幾步走到李老太太身邊,攙扶著她。
李老太太從裏屋拿出一本相冊,我趕緊湊過來看,翻開幾頁,我和夢實看到了李老太太年輕的照片。
“啊,夢實,你看,你看!”
我驚呼,指著照片。
夢實也定睛一看,我們又紛紛看向李老太太,隻見她會心一笑。
照片的背景分明就是老房子的小區,還是少女的李老太太對著鏡頭明朗微笑。
“我小時候其實就住在這裏,一直住到我上初中,後來搬走了。我現在老了,總想著要葉落歸根,想要搬回來。而正好發現這座房子要賣,兒女們為了滿足我的心願就給我買下了,他們都是孝順的孩子呀。”
我和夢實麵麵相覷,原來,李老太太才是老房子更早的主人!
房子賣給李老太太是對的,她不但很像夢實的奶奶,而又和這座老房子更有緣分,她她依舊熟悉這裏的格局。我和夢實終於明白為什麼那次帶她來時,她不用我們帶著就找到了衛生間,也用一種和夢實很相似的目光看著房子了,原來,很早很早以前她就住在這裏了!
夢實看來更加確認李老太太會珍惜老房子,也更加確認自己把房子賣給李老太太是對的。他臉上露出一種釋然的表情,仿佛有什麼情緒從此放下,他和李老太太談笑風生,就像她的親生孫子。
告別了李老太太,我們牽手走在老房子附近的街道上。
夏日的下午,風吹得那麼愜意,葉子的影子投在夢實的臉上。他沒有回頭,慢慢地說:“夢想又要從這裏開始了,不是嗎?”
“哈哈,你好中二哦~”我笑。
“當然嘍,我們都要努力,為了我們的夢想而奮鬥!耶!”我傻乎乎地舉起拳頭,對著天空高呼。(小聲高呼)
“不……我是說……”他停住腳步,手忽然攥緊了我,轉過頭來。
“夢實?”
“親愛的,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房子,但是我們有了一筆錢,我相信我們能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你相信我嗎?”
“哈哈,我當然相信……我總是相信你的~”我笑道。
可是夢實的表情,異常認真。
他更緊地攥住我的手,忽然在我麵前曲下一隻膝蓋。
“所以,那就嫁給我吧!”
“啊!!”我大驚。
他的表情異常認真:“嫁給我吧,讓我們組建自己的家庭吧!”
我總是很喜歡夏天,因為夏天能帶來一切的浪漫,而這一切的浪漫卻又總會帶著真實的感覺,不像春日那麼朦朧,也不像秋日那麼夢幻,也不似是雪的憂傷。
我蹲下來,吻他的額頭。
“好呀。組建我們的家庭吧!”
他的眼中流出眼淚,許多許多,甚至沾濕了我的衣服。
他緊緊抱住我,知了賣命地叫,躲在高高的國槐樹上偷看著一切。
(10)尾聲
房子,這在中國人心中的分量相當重。房子可以屬於個人嗎?如果可以,那麼房子又是可以輕易買賣的事物嗎?我有時會想這個問題。我和夢實終於體驗到了租房生活的滋味,在中國,尤其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有千千萬萬的租房者,有人是自己選擇的,有人則是被迫為之的,總之,我們和他們一樣,並沒有穩定的住房。有人有家可回,有人則沒有。還有一群人,四海為家,過著各地遊曆,居無定所的日子;也有人,餐風露宿,飄飄蕩蕩,被迫體驗著無家可歸的感覺。
實際上我覺得房子可以很清楚地記錄,甚至印刻居住在那裏的人的一些東西,哪怕隻是短暫居住過也一樣。房子可以印刻你的味道,你也可以記住房子的味道,熟悉的味道總是讓人更容易回想起過去。
離開家鄉漂泊的原因,方式可以有很多種,回到家鄉的原因,方式也一樣,鄉愁,鄉願,鄉情的感受也有千千萬萬。常常,即使回到家鄉,家鄉也不見得是記憶裏的味道,因為已經吸收了更多新鮮的氣息。
在心中的某個地方,少年還是當年的少年,我希望是這樣。
在夢裏,我們回到故土,回到最初的地方,回憶起最初的心願。
我們是這麼堅持著。
無論去哪裏,無論在何處。
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