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居故裏(2 / 3)

平時十分鍾的路,那天夢實感覺很長,可能因為已經接近傍晚了。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夢實的手上,臉上又帶著一點黏黏的血的感覺。他很想快點到家,又怕爺爺奶奶問他血跡怎麼回事。一會兒該怎麼說呢?但在狂奔中,他又來不及多想,風在他耳邊呼過,他終於跑到小區院子裏。

可是自家樓道口怎麼圍著許多人?有一輛白色的車停在門口,不一會兒,有幾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把一副擔架抬上了車,奶奶跟在後麵?!

夢實快步跑上前,“奶奶,奶奶,怎麼了?這是要去哪兒啊?”

奶奶看到臉上有血跡的夢實,愣了一下,但似乎沒時間多問,也無暇顧及,她說:“夢實,你也一起來吧。”

隨後,夢實和奶奶就都上了那輛白色的車。

在之後的許許多多歲月裏,夢實一直都很討厭那種白色的車子,盡管他知道那車子其實是為了治病救人的,可是他就是每每看到它,心中都會泛起痛楚。他討厭救護車,不如說是不願麵對。就在那天晚上,夢實的爺爺永遠離開了他。

回到老房子,房間顯得有些空蕩,在那之後,夢實就一直和奶奶住在那座老房子裏。

(5)格格不入的人

北京人實際上都有安土重遷的習性,不願意挪窩兒,就像老槐樹紮根土壤一樣,喜歡熟悉的環境:周圍都是熟悉的街坊,門口是熟悉的油條豆汁兒,日日是熟悉的生活節奏。春天溫暖的日子你便可更清晰地感受到,和煦的陽光照進四合小院兒,你躺在搖椅上,像貓一樣眯著眼睛,周身都覺得暖和起來,這樣一來,懶意就來了,就想一直呆在這兒。

我至今仍舊懷念自己最早住的房子。那時回家要穿過一條熱鬧的小街,當時的我個頭兒小,覺得那條街又寬又長。時光是悠緩的,心境是安定閑適的,小街兩旁賣雞排的,賣糖果的,賣露天炒菜的,還有賣遊戲機的,竟是琳琅滿目,那嘈雜聲反而令你覺得平靜,那是一種祥和的生活氣息。而我當時住在一棟六層樓房裏,家住3層,除了樓道口便是一個小花園,那時的我仍覺得花園是很大的,需要跑很久才能繞一圈,後來搬家很久後再回來看,發現它其實不似記憶裏那麼大,甚至是很小的空間,我意識到我長大了。

近幾年北京不似過去那麼封閉,又開始兼容並包,接納著四方的遊客,在這裏打拚的年輕人,以及隨著孩子來北京住的一家。因而我也早就發現,這個世上有許多人過著“漂泊”的生活,他們為了給自己創造更好的生活而打拚,比別人付出更多艱辛,他們隨時隨刻準備離開此地,拿起背包就能去下一個城市。除此之外,不知不覺中旅行已經成了一種時尚,年輕人都熱衷於背上行囊,有時有同伴,有時就是自己一個人,四處去看看,走走。有的用相機拍下所見,有的用畫筆,有的用文字,總之都各自有自己的領悟與收獲。

我一直很羨慕他們。我和夢實與他們是不同的,我們都幾乎沒有長時間離開家過。我們不是漂泊的人,不是旅人,不曾離開北京去別的城市生活過。實際上也許,我們心中也沒有想要為之奮鬥的更美好的生活,總覺得也許現在就還好。

但是,十餘年了,那件事打破了夢實渴望一輩子住在老房子裏的美夢。

那天老房子裏聚了很多人,夢實的爸爸也來了,還有夢實的大伯二伯,大姑姑二姑姑……全家聚在一起。

若不是大事,夢實的爸爸是鮮少露麵的,因而那天確實有一件大事。自從一年前夢實的奶奶離開,全家人還很少這樣聚在一起。

大家圍繞討論的是夢實弟弟,夢實二伯的兒子的病情。夢實的弟弟得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這種病比較緩慢,短時間內不至於致命,但是必須盡快用藥和做手術,所需的開銷巨大,二伯一家人承受不起。

得知這個消息後,夢實的心裏很清楚,自己不能也不該再住在這座老房子裏了。這座房子實際上不屬於他,房產證上寫的仍是爺爺的名字,奶奶得病突然,過世前也沒有將房產的事情處理好,那天,奶奶隻是召集了夢實爸爸和伯父伯母一些人聚在病床前,口頭商量了房產的處理方式。

因為各家暫時都有住的地方,大家又都願意尊重奶奶的意願,於是當時便都同意夢實擁有房子的居住權。事情就是那樣定下來的。然而現在,這座房子作為全家人的共同財產,必須要為夢實弟弟的病出一份力了。

全家人商量要賣掉老房子。

將房子的錢均分給全家人,但是錢理應交給夢實的父母,他可能拿不到一分錢。

這樣不行,全家人又商量將錢給夢實,用於租房,結婚生子。

“我不要錢了!”夢實說道。

大家都驚詫地看著他。

其實夢實心裏有些生氣,從小到大他的父母都沒有為他的成長盡一分力,都是爺爺奶奶辛苦把自己養大,而今要賣掉爺爺奶奶的房子,他們就急忙出現,生怕失去了自己一分一毫的財產。他從來沒有拿過他們一分錢的零用錢,甚至連法律規定的撫養費也沒有,而今這幾年,爺爺離開,奶奶病重,他們卻出現索要贍養費,之前幾年都不見蹤影,在夢實成長的每一個關鍵時刻,他們都不在身邊!他們在哪裏,做什麼,似乎和夢實都沒有任何關係,好像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孩子!

另一方麵,我知道夢實的性格,依他的個性,最重感情,怕是承受不住關於房產糾紛這類現實的話題,他更想簡單解決。

“夢實……”二姑開口,“這些年你過得都不容易,姑姑知道,你不要意氣用事,該拿的就得拿。”

“是啊,夢實,這次是我們覺得很過意不去,要不是真的需要用錢也不會賣房。可是,你弟弟的病……”二伯潸然淚下。

“別說了伯父,這幾年都是你和姑姑幫著爺爺奶奶照顧我,我欠你們的太多了!”夢實也流下兩行淚水。

夢實的爸爸在一旁呆呆地站著,仿佛是被強行加入鏡頭的人,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大家說話,知道他聽不到,仿佛他不在場。其實他從未參與任何意見,就被強行判定意願。他本就生活在無聲的世界,不知道別人在說些什麼,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感覺自己即使和家人站在一起,也從未與他們聯係著。

(6)必須這樣做

咿咿呀呀的聲音打破了他們的議論。

夢實的父親忽然上前一步,用手拚命比劃。

夢實的二伯和二姑姑會手語,他的意思是,不要賣房。

其實打從心底,夢實也不願意離開老房子,更不願意賣掉它,但是他清楚房子並不屬於他,也不屬於自己的父親,母親,房子是屬於自己的爺爺奶奶的。他無權對房子的去處發言,別人隻能尊重他的意見,但這些意見沒有法律意義。

聽到二伯的解釋,夢實的大伯急了,但他不會手語,氣急敗壞的他直跺腳。還是二姑姑冷靜,她用手語對夢實父親說:“三弟,孩子真的病得很重,需要這筆錢。我知道你那邊也很困難,但是不是也有你的一部分嗎?

大伯插話,怒氣衝衝:“別以為隻有你家有病號兒!”

夢實的父親其實聽不見,但是這句話一出,全家卻忽然安靜下來。

夢實也很詫異,病號兒?什麼病號兒?

“大伯,什麼病號兒?誰是病號兒?”

“啊……這……”大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不確定是不是應該由自己說出來。

此時,二伯擺擺手,站直了身子:“各位,這次是我家孩子生病需要賣房,這是大事兒,一時半會兒有分歧也很正常,我們今天就先說到這兒吧。一會兒我和琪琪他媽再去醫院看看他。”

隨後,他用手語向夢實的父親解釋。

他像犯錯的孩子一樣低著頭,帶點任性地擺動。

大伯起身:“好了,我們也要去接孩子了。快到放學的點兒了。”

而夢實還在用詫異的眼光看著自己的父親,眼中全是疑惑,可父親卻不回應他的目光。二姑姑把手放在夢實肩上:“夢實,和我們去看看弟弟吧!”

點頭跟上,一起離開老房子,驅車前往醫院。

夢實的父親緩慢地走在回家路上,他有想不通的地方,自己的兩個哥哥都有車有房,生活比自己寬裕得多,二哥家不缺錢,為啥付不起醫藥費,非要賣房子?而自己呢……住在要拆遷的平房裏,沒車,夢實他媽還……

他就是想不通。

為啥非要賣房子不可呢?

夢實隨二伯和二姑姑走進醫院。

夢實的弟弟叫夢琪,他現在在醫院的普通病房輸液,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夢琪的病床邊還有一個人,也是這種病的患者,隻是她得這個病已經很多年了。

那是一位老奶奶,姓李,和夢實奶奶歲數差不多。她一直看著窗外,仿佛沉浸在另一個時空裏。而病房門口的一些人,想必是李奶奶的家人吧,他們長得和李奶奶很像,聚在一起討論著什麼。

而夢琪此時正在睡夢中,夢實,二伯和二姑姑來到床邊。

“琪琪和你的性格不太像,”二姑輕聲說,一邊拉起熟睡的琪琪的手。

“是啊,從小就不太像。”夢實微笑。“夢琪比較有個性。”

實際上,夢琪的性格用當今的話說,比較符合典型的90後的性格,自我,有些小脾氣,但也不乏敢想敢幹和熱情。相對而言,夢實顯得更加早熟,更加穩重。

“琪琪是沒有你成熟……”二姑笑著說,“琪琪小時候一直被我們嬌生慣養,脾氣有時也不好,性子也很衝動。”

“琪琪不像你,從小受過不少苦……”二伯接著說。“這次卻又要你幫琪琪,我們真的是感謝你了……”二伯的眼眶濕潤了。

“二姑,二伯,你們別說了。“夢實真誠地看著兩位,這房子要怎麼賣呢?其實我還不清楚,和我說說吧。”

“房子找了中介後,掛上出售牌子,離真正出售還有一段時間呢,如果快的話可能馬上就會賣出去,但也可能賣不出去。現在的房地產市場很複雜,房價一會兒跌一會兒漲,說不定什麼時候人們就都要買房子,過了一陣又都不敢買了。”二伯皺著眉頭。

“那要是房子一直賣不出去,琪琪的醫藥費怎麼辦呢?”

“琪琪的醫藥費我們暫時還能擔負,隻是這個病是個長期的工夫……”二伯歎了口氣,“總之房子還是要盡快著手辦理公證,然後出售的。”

“房子雖然有年頭了,可是新街裏①的地界應該還是很不錯的,出售應該不難。”

……

夢實的視線忽然飄落在臨床的李老太太那裏,她剛才一直看著窗外,此時竟然慢慢地轉過身來。

“你們是要賣房嗎?是新街裏的嗎?新街裏哪兒啊?”

“幸福小區10號院,挨著人壽保險大樓的。”

“我要買房,我要買你們的房!”李老太太很興奮地說。

“啊?”夢實呆呆地看著李老太太。

夢實的弟弟一直沉沉地睡著,此時也似乎被說話聲喚醒了。

“夢琪醒啦!”二姑歡快地說,“琪琪,你哥哥來了!”

“哥!”夢琪喚了一聲,起身要坐起。

“哎!你不用動,躺著吧,多休息休息。”夢實趕忙去扶。

“不用,我這病起身也沒什麼大事兒……”夢琪還是坐起來了,他扶著夢實的手,看著他和父母,“家裏要賣房的事兒我知道了,哥,真的謝謝你了!”弟弟對夢實連連點頭。

“房子本就是大家的,你哪門子謝啊!”夢實阻止。

“我還是要謝謝你,哥。我們小時候沒怎麼一起玩,那時我覺得和你玩不到一塊去,你太聽話了,爺爺奶奶一叫就回家去了,但是後來我越來越發現其實你是外柔內剛的,夠哥們,也夠爺們兒,我欠你人情!”

“夢琪,說這話就生分了不是?我沒什麼能為你做的呀,這是我應該的。”

“——這孩子也有禮貌,你們家的孩子都挺有禮貌的。”李老太太忽然插話了。

大家看過去,才想起來李老太太還在這兒。

“哦!剛才您說什麼?要買我們的房?”二姑帶點不可思議地問。

“是呀!當然啦!”她笑咪咪的。

“爸,媽,哥,這是李奶奶,她說的是真的,她們家最近確實要買房,這不,她家裏人都在外麵,正在商量這事兒呢,你們去和他們聊聊吧!”

李老太太點點頭,意思是這些的確是真的。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竟然幾乎快定下來了。李老太太的兒女最近確實要買房,本就在尋找夢實加老房子的地段,因而他們對老房子十分中意。價錢不是問題,要買那裏的房是老人的願望,重要的是實現老人的心願。在這一點上,這一家人的意見非常一致。

餘下來就隻剩下說服夢實的爸爸了。

這件事不難,大家想。應該,不難吧?

那天,隻有我和夢實,我們接李老太太和她的女兒來老房子看房。另一方麵,我已經幫夢實在離他單位近的地方找到了一處房子,正在詢問出租價格。上午10點,李老太太和她的女兒來了。

李老太太很瘦,個子不高,她的背影顯得很小。今年已經85歲的她微微弓著身子,頭上已經有些發黃的一縷縷銀絲在陽光下顯得細而柔。但是她堅持一個人在前麵走,拄著拐棍,臉上的神情顯得很興奮。

奇怪的是,沒有人帶路,她就自己走進了幸福小區10號院,更奇怪的是,她一進門就自己找到了衛生間,徑直去洗了手,然後出來到客廳裏坐下,是那麼自然。

她用充滿溫情的眼光看著老房子,和我們聊天。臨走時還戀戀不舍地回頭,她握住女兒的手,女兒也回握住她,她說就是這裏,就要這兒的房。女兒連連點頭,說放心吧。

看著老人的神情,夢實覺得一定要說服父親在協議書上簽字。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渴望,更因為夢實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誰。

(7)意外的問題

那天,夢實的爸爸、大伯、大姑姑、二伯、二姑姑、此時擁擠在老房子的客廳裏,客廳一下顯得很狹小。

夢實的父母都是聾啞人,他們與周圍的世界隔絕,顯得很可憐,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夢實討厭他們身上某處的懶惰。雖然那種東西不知是不是該叫做懶惰,也許是身殘誌堅勵誌的故事被宣揚得太多,夢實對他的父母也有某種期望,但是他們卻從沒讓他滿意過。

所以夢實討厭他們,甚至恨他們,也許在內心深處,這將近三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原諒過他們。雖然他是一個善良的,陽光的孩子,可是在心靈的某個地方,他仍舊封閉著某些缺失的東西,這種缺失是無論誰也沒法填補的。

在夢實的心裏,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好逸惡勞的人,雖然他是聾啞人,可是聾啞人也可以做一些事啊?而父親的依賴性很重,生活勉強能自理,在聾啞人工廠做了一輩子工到退休,平時便常常喝酒。他不僅身體有殘疾,精神上也有很大殘疾!他依賴酒精麻醉自己,與其這樣,為什麼不站起來?夢實常常這樣想,有時想著想著便非常生氣,而那種生氣的感覺似乎又很複雜,好像並不僅僅聲父親的氣,而也生自己的氣,他生氣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沉重的無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