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媽媽一邊拍著小寶睡覺,一邊給我講家裏的一些事情。嫂嫂嫌哥哥窩囊沒本事,不能讓她娘倆過上好日子,逼了哥哥去做生意,這下好了,今秋哥哥和人做棉花生意虧本了,欠了一屁股的債,兩口子把小寶扔給母親,都去工地幹活去了。母親歎了口氣說:“快過年了,兩人也沒個信回來,也不知兩人今年回不回來過年?小寶跟著遭業。霞,過年了可別再出去了,好歹我守著你。你書既沒讀成,就在家裏找點事做,我托你三大伯想想法子,聽三大伯家大小子說,他們廠不時要人。唉,這人都有個命哩,咱沒那個好命也就不妄想。”
我能說什麼呢?我抹了把眼睛,我想到哥哥小時候帶我到林子裏打雀兒,上小學時,有男生欺負我,哥哥為我出頭,哥哥憨厚老實......我遞給母親一張銀行卡,說:“媽,這卡裏錢不多,是我這一年多來攢的,你先給哥哥還債吧。”
母親拿手抹眼淚。“霞,你能這樣想就好,委屈你了。”
工地上人都回家過年了,哥嫂也回來了。那年春節,嫂嫂沒有給臉色我看,大年三十晚上還接我和母親去吃了一頓年夜飯,我知道是我的那張銀行卡起的作用。
既然母親不讓我出遠門打工,我就不出去吧。我在縣城裏的棉紡廠上了班,是找三大伯家大小子的關係去的。其實,去了才知道,紗廠的工作又髒又累,城裏的女孩子壓根就不願幹這活,累的工種大多是農村來的女孩子。而那年頭許多年輕人熱衷於下海,熱衷於往沿海地區跑,所以,我才有機會進紗廠上班。
既來之,則安之。我很快就適應了棉紡廠的工作。累雖然累點,但每月有一筆對我和母親來說,很滿意的薪水,而且,我每一次倒班下來,可以回家休息兩天。縣城離家近,騎自行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可到家了。這兩天裏,我可以和媽媽呆在一起,幫媽媽幹農活,媽媽給我做好吃的。我成了這十裏八鄉的好姑娘。
我是很享受這一段時光的,我努力地上好每一個班次,爭取做到每個班上的產量最高,爭取薪水更多些,每回上完深夜班休息的時候,我就騎自行車回家。母親又恢複了一些原來的幹練利落,小屋裏收拾得幹淨整齊,小院子裏花繁葉茂,井井有條,又恢複了生機,一刹那,仿佛父親還在似的。我享受小院子裏的生活,下深夜班回家,天氣晴好,我就到池塘邊柳蔭下的那塊青石板上鋪上被褥,搭成一個臨時床鋪,美美地睡一覺,那塊青石板是父親活著時,弄就的,兩塊大石板拚在一起,成了一個天然的床,是夏季乘涼的好去處;醒了,就抱著一本世界名著在院子裏看一個下午,沒有人來打擾。我也會和母親幹活幹到深夜。光陰細碎,日月靜好,我願意就這樣和母親生活一輩子。
可人是一天天長大成熟的,就像一個果子一樣,開花,結果,成熟,自有它的生活軌跡。我沉溺於這樣的日子,可生活推著我們一點一點地往前走。
記得那天是個明媚的四月天,我下了深夜班,我知道又要農忙了,水田裏要播種下秧苗,種棉花的要做營養缽。母親一個人除了忙自家田裏的,還要去幫嫂嫂幹活——哥哥到建築工地去幹活了,嫂嫂則留在家裏待小寶,種些地。路上,滿眼的綠色,風裏有柳絮在揚花,布穀鳥一聲接一聲地喚著:布穀,布穀。。。。。。
我到家時,媽媽早去了田裏,鍋裏有熱著的飯菜。農忙時,媽媽為了省時間,一天隻燒一頓飯。我胡亂吃了些飯菜,也去了田裏。媽媽一個人在做營養缽,一個人又是培土,又是踩營養缽器做營養缽,又是擺營養缽,又是點種籽。我去了就手多了,我踩營養缽器,媽媽負責培土,擺放,點籽種。媽媽說:“估摸著咱家到今晚上營養缽可以做完,你熬夜熬了一宿,回去睡一覺。”
我說:“我不累,快些做完了也放心。”
其實不累是假的,我的兩眼皮不停打架。作為農家的女兒,我知道農時不等人,我想幫母親快點把活幹完,家裏沒有男勞力,在村裏已經落在後麵了。
田野裏很靜,隻聽見踩營養缽器的哐當哐當聲,偶爾聽見誰的一聲咳嗽。
“霞,你認識桂枝嬸家的那個姨侄不?小芬的那個表兄弟。”
媽媽的話怪怪的。我說:“誰?小芬好像有幾個表兄弟。”
“你們小時還在一起玩耍過。”
“不記得你說的哪個。”
媽媽便不再提小芬的那個表兄。中午,田裏做營養缽的幾家人家回去吃飯,我和媽媽也回家吃飯。吃完飯,媽媽說,活又不急,你去睡會。我也真是困了,便丟下碗,到床上去咪會兒。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母親在打掃院子,又聽見母親從池塘汲了水來洗衣服,又聽見桂枝嬸和媽媽低聲在說話,也沒睡安穩。恍惚中,媽媽給桂枝嬸讓座,桂枝嬸的聲氣,“我看到今早上你和霞在地裏做營養缽,她人呢?”
“早上下班回來,一宿沒睡,又到田裏幹了半天活,這會我讓她睡去了。”
“真是個懂事孩子。唉,那你跟霞提了我姨侄的事沒?”
“這是娃娃一生的事,要兩人你情我願。”
“我跟你說,我這姨侄人長得一表人才,又有一手好手藝,家裏高樓大廈,你家閨女去了隻有享福的。”
我徹底醒了,原來我不是做夢。
“要不,哪天趁霞休息,我接了我姨侄來家,讓兩人見見麵。”
母親不做聲。
“嗨,我說你這人也真是,年輕人懂什麼,他們的那一套不實際,你覺得滿意就好,親媽還有不為子女好的?”
母親依然沉默。
“再說了,你看你也沒什麼給霞的,這個家也是大窟窿小眼的,估摸著霞這幾年掙的也是貼補這個家了,再不就是貼明輝了。現在哪家閨女出嫁不是幾萬幾萬的賠嫁?那個不是金珠手飾一大堆?男家也不爭這個,隻圖明霞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人家也說了,閨女嫁過去,人家就當親閨女一樣待。要不,這話我親自對霞說?”
“娃娃才睡著,熬了一天一宿,讓她歇歇。”
“那我晚上再來。”
院裏靜了,我聽見媽媽晾衣服,又聽見她拿水澆菜,澆花的聲音,再後來,媽媽拿著農具去了田裏。
我這才明白了媽媽為什麼上午對我說那些話來著。後來想想才明白媽媽的苦心,媽媽其實也是很矛盾的,在當時的農村來說,對方條件很好,相對咱家的家境不知好多少,而當時流行女方賠嫁越豐盛越有麵子,母親沒有錢給我作賠嫁,又擔心我會被人輕視,受委屈。
我躺在床上,回味著桂枝嬸和媽媽的對話,不知不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隻不過農村的青年男女比城裏來說更實際一點,時代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相親和說媒。但我不喜歡這個開始。桂枝嬸在我的印象中,幹練,做事風風火火,講究實際,是個能幹女人,也是我小時的好夥伴小芬的母親,但她確實不是個好媒人,一開始就帶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來,一種不公平的現象怎可能長久?
反正我也睡不著了,索性起床了幫母親去幹活。母親一個人在地裏做營養缽,我看著她佝僂著背在擺營養缽,點種籽,心裏一陣辛酸,母親老了。
我拿起營養缽器默默做營養缽。
“你怎麼不多睡會?”
“我瞌睡少呢。”
過了一會,我小心翼翼地說:“媽,我都聽到你和桂枝嬸的說話了。”
媽媽點著種籽,不做聲。
“其實,桂枝嬸家那姨侄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他家的高樓大廈呢。”
媽媽嘴唇囁嚅著,我看到媽媽眼裏濕濕的:“咱年紀也不大,也不急著出嫁,等過兩年,媽媽也給你攢些嫁妝。”
“唉。”我笑著答,眼裏卻含著淚。
我和媽媽把那塊田的營養缽做完天已經黑透了,回到家裏,雞鴨早進籠了;我和媽媽在燈下吃晚飯,不管怎麼說,地裏的營養缽總算做完了。桂枝嬸也許來過沒碰上人,也許沒來過,那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媽媽去幫嫂嫂做營養缽,我就呆在家裏。做完家務活,我拿了本書在塘邊的青石板上躺著,倦了,閉上眼睛休息會兒,就是不幹什麼,看看池裏的魚兒吐泡泡,看看頭頂上的天空,眼前的綠野也能消磨一個下午。(多少年後,我常常回憶起魚塘邊的休閑時光,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我不輟學的話,或許我現在會在某所大學的教室裏吧,那樣,會否有心儀的男同學一起去上課,一起去看電影?生活中沒有那麼多如果。我把視線從魚塘裏收回來,繼續看我的書: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隻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