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父親得的是肺癌,且已經到了晚期。父親也知道了結果,他笑著說他從進這大醫院起就隱隱感到了不妥,他說他活了這把年紀,還他娘的是第一次進這大醫院。
我說我到外麵透透氣。一出病房門,眼淚就撲漱漱地掉了出來。
母親看著一下子老了上十歲,以前,她有父親這座山可以倚靠,某一天,這座山突然倒塌了,她可怎麼辦呢?父親和母親幾十年來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父親突然說倒下就倒下了,可讓母親如何是好?
我和母親盼望著出現奇跡,但奇跡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父親要求出院,他說在醫院裏也隻是燒錢,還不如他回到家裏去,空氣新鮮,還有利於養病呢。父親顯得很鎮靜,他比每個人都顯得鎮靜。
父親出院了。或許是田野間新鮮的空氣使父親看起來精神比醫院裏好些。他的睡眠越來越少,去醫院的時候,門前的桃花杏花開得正盛,回家時,桃花杏花已經謝了。他整天整天坐在院子裏,或是坐在魚塘邊的柳蔭下,看著天空的飛鳥,野花叢中飛舞的蝴蝶,塘中露出頭吐泡泡的魚兒發呆。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起來,生命生生不息。他是這樣留戀這片天空,這塊他灑下無數汗水的大地......
母親拿了件外套披在父親身上,說,進去吧,下露水了。
父親一邊咳,一邊說,我死後就把我葬在魚塘對麵的麥田裏,我看顧著你們哩。
三個月後,父親去世了.陽光明豔地照著水波瀲灩的魚塘,照著魚塘前的小瓦屋,蝴蝶在草叢間飛舞,一朵朵藍瑩瑩的打碗碗花開得正豔,陽光下的世界是這樣美麗,父親卻永遠地去了另一個世界.父親就埋在魚塘邊上的一塊空地裏,一出屋子就可以看到父親的墳.
活人的日子還得過下去。母親更忙了,既要種地,還要侍候嫂嫂做月子,魚塘算是荒了。再說,一個女人也侍弄不了一個魚塘。嫂嫂一個月子坐下來,母親就瘦了十幾斤。
嫂嫂滿月之後,不時就把孩子抱來扔給母親,母親既要帶著孫兒,又要種地,有時,飯也弄不到嘴裏。嫂嫂可不管什麼分不分家,村裏誰不是奶奶帶著孫子?奶奶帶孫子,天經地義------這是嫂嫂的至理名言。父親不在了,嫂嫂可著勁兒欺負母親。
我放假回家,母親更沉默了,頭發又白了許多,一身的疲態,畢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我無言地幫母親收拾屋子----小小的兩間屋子,屋角裏堆了收回來的糧食,角地上是媽媽從田裏摘回的炸開的等待剝的棉桃,盆裏不知積了幾天髒衣服也沒洗,椅子倒了也沒人扶,地上到處是雞屎。母親在小屋旁邊搭的一間小灶間裏做飯。我和母親吃完晚飯,天已是完全黑了,卻還有很多事要做。十幾瓦的白熾燈下,媽媽剝著棉桃,我洗著一大盆髒衣服。媽媽剝著剝著就睡著了,頭點下去又醒了,繼續剝。我說,媽,我不上學了,回家和你一起種地,侍弄魚塘吧,你看,咱家的魚塘都荒了。媽媽徹底醒了,說,不行,你得上學,你得考大學呢。我隻是不敢說話,怕我哽咽出來。
第二天大清早,我悄悄地起床,一個人拿了布袋去田裏摘棉花,趁著這幾天放假,能幫母親多幹點活就多幹點。中午,我背了幾袋炸開的棉桃回來,還有幾袋在田間,我扛不了,打算去扛第二趟。我推開門,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不知母親做了飯沒有?卻聽媽媽在房裏叫:“霞,霞。”
媽媽這個時候還沒起床?我進到房裏,媽媽還躺在床上,兩頰通紅。“媽,您是怎麼了?”我一摸母親額頭,燙手。
“霞,現在啥時候了?”
“中午了。我去請愛民叔來。”
“別,別去了,又得花錢,我喝些水,睡兩天就好了.”
我從屋裏飛奔了出來。母親,和我相依為命的母親!
愛民叔正要關了醫務室門回去吃飯,聽我說了母親的情況,二話不說的隨了來。在魚塘邊快到家的小路上,我看到嫂子抱了侄兒滿麵怒色的走來,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睬,抱著孩子直走了。愛民叔說:“你嫂子是家裏的太上皇哩。”我沒接話。我覺得難為情,嫂子的不懂事。
大門大敞著,顯然嫂子進屋去了的。我心裏隱隱地覺得不對勁,忙緊跑了幾步。屋裏一片狼藉,屋角蛇皮袋裏裝的麥子灑在地上,幾隻雞在啄食,凳子也翻了。我轟走啄食麥子的雞,到房間裏看媽媽。隻見母親睡在一汪水裏,床鋪水淋淋的,頭發上滴著水,身上也濕透了。“媽,究竟是怎麼回事?先睡到我鋪上去”我去移母親。
媽媽擺著手,指著旁邊的櫃子:“你去找兩件幹衣服我換了。”母親看到一邊站著的愛民叔說,“讓您看笑話了。”媽媽又說,“你嫂子說我懶,沒去給她看娃,帶累她午飯都沒法做。我說我病了,她就罵我躲懶裝病,就一盆水潑在了我床上.”
“我找她去,她還有點人性沒有?還是不是人?”我已是滿臉淚水。
母親忙道:“霞,甭去,甭去。”
“你是打得過你嫂子,還是罵得贏你嫂子?”愛民叔避到屋外,道,“還不快替你媽換幹衣服.”
我流著眼淚替母親換上幹衣服,又把母親移到我睡的另一張床上。媽媽拍著我的手,道:“霞,與她計較個什麼呢?就當媽被狗咬了一口。”
愛民叔給母親掛上藥水,囑咐我留點心,又告訴了我拔針的方法,說明天再掛一針就差不多了。我把愛民叔送到田梗路上,說:“叔,這打針的錢,等賣了棉花了再給您,行不?”
愛民叔說:“急啥,啥時有啥時給都行.叔又不等錢用.明霞,可別與你嫂子鬧,她不是個東西。等你考上了大學,工作了,把你媽接到身邊,你媽就算熬出頭了哩.”
我含著淚點頭,看愛民叔走遠。我能熬到上大學麼?能麼?
我去田裏背回剩下的棉桃,這幾年種地越來越難了,一年下來的收成交過兩季公糧,集休提留,所剩無幾。魚塘也荒了,母親一個女人,身體單薄,又要種地,又要幫著嫂子帶孩子,怎麼有力氣去管魚塘呢?家裏也是家徒四壁,連母親看病的錢也拿不出來。還有一年高中我就可以考大學了,可這一年怎麼熬?每次放月假回來,我都不知怎麼開口向母親要生活費。就是考上了大學,交得起學費嗎?我已經有兩個月找同學借飯票了,在學校裏我吃著最差的飯菜,但現在我感到連最差的飯菜都吃不起了。
我把棉桃背回來堆在屋裏,剝出來的棉花拿出來曬,我又到廚房裏做飯,不管怎樣,飯總是要吃的。母親掛完吊針掙紮了出來剝棉花。我讓媽媽歇會。媽媽說,幹點輕省活,不礙事,再說,活總是要幹的,不然,越積越多。
我到塘邊去洗被嫂嫂潑濕了的床單衣物,桂枝嬸就頂著個草帽在塘對麵的田裏剝棉花,她這樣在田裏剝棉花雖然慢些,但剝出的棉花比摘了棉桃回來再剝出來的花要好看得多,等級也高些。
我看著魚塘裏瀲灩的池水,想到桂枝嬸家的小芬不是在廣州打工麼?小芬和我一般年紀,初中一讀完就去廣州打工了,而我還幸運地上了兩年高中,我應該很滿足了。
我每天不停地幹活,洗衣做飯,到田裏摘棉花,到魚塘邊割草喂魚,到年底了,總會收獲幾條魚吧。母親說,霞,你在家休息幾天了?是不是要去學校了。
我說,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再去學校,落下的課程我能補起來的。
母親說,你快回學校去吧,我身體已經完全好了。
我猶豫。
母親說,還不收拾收拾了去學校。母親從衣袋裏掏了一疊散票子給我,說,欠學校的生活費等賣了棉花咱就還。
我接下了母親給我的那些零錢,我並沒有去學校,而是跟著一個同學的姐姐去了深圳,在深圳一家工廠裏做流水線工人。
當我從深圳打電話到桂枝嬸家,桂枝嬸喊母親去接電話時,母親並沒有責怪我,隻在電話中叮囑:在外當心!我從那蒼老的聲音裏聽出了母親的無可奈何與心灰意冷。我讓母親失望了,我沒能去考大學,不能像愛民叔說的那樣,工作了,把母親接到身邊,讓母親去享福。我的心也是痛的。但不管母親怎樣想,我不能讓母親獨自去承受生活的苦難,我要努力讓母親過好日子。
第一年,我沒有回家過春節,我舍不得買高價票。第二個春節我才回家,我為母親買了衣服,外地的特產,給母親買了一對耳環。當我出現在小屋裏時,母親正在屋裏打糍粑,母親高興得拿手抹眼睛,道:“鬼娃娃,總算曉得回家了。”旁邊一個小娃子看著我和母親。
我說:“這是小寶吧?都會滿地跑了。”我拿了糖果給小寶。
母親讓小寶叫“姑姑”,小寶模糊不清地叫了聲“姑姑”,就低下頭剝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