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這是大昱才送來的冰鎮水果,您吃點吧。”巴哈邇端了一盤水果放到她榻前的幾案上。
衛子君慵懶坐起身,倚靠在榻上,她看了看那碟水果,清澈的眸底波光流動。
她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小口,她想起了幾年前的鹿城,那千裏迢迢送來的冰鎮西瓜。他現在還好嗎?為何,連一封信都沒有。
她抬起眸,“哥舒伐,信裏怎麼說。”
哥舒伐有些支吾,“可汗,葉護說……說他落下崖遇到高人相救,而後……而後被高人的女兒看上了,要求……要求……他不從,就把他鎖起來了。”
衛子君當即瞪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她嘴角抽搐兩下,眨了眨眼睛,西瓜的汁水滴濕了她的衣襟。她有些不甘心。她找了他三個月,又等了他三個月,半年的提心吊膽,居然換來這樣一封信,原來居然是因為豔遇,害得她跟著擔憂這麼久,真是可惡。
“可……可汗……這是大昱劉總管的來信……”哥舒伐趕緊又丟給她一封信以期轉移她的注意力。
劉雲德又來信了?衛子君看了看那信。
劉雲德並沒有接受李天祁的加封,他反而繼續幫她管起了聚雲樓。這劉雲德看似憨厚,卻把個聚雲樓管理的風生水起,又開了幾家分店不說,甚至還開了一家在餘杭的錢塘湖畔,估計她十輩子不事勞作都不用擔心生計了。想不到,這一世,不但賺了許多生死情誼,錢也沒少賺。
衛子君抿起唇角,笑眯眯地接過信,抬眸問道:“迭雲起來了嗎?”
自從他由九死一生中醒轉過來,就變得特別的嗜睡,每日起的比她還晚。
“是想我了嗎?”說起迭雲,迭雲就到了。
衛子君聞聽他那句話,當即大咳起來,她好似看瘟神一般看著迭雲,“迭雲,傷好了,你也該回去照顧師傅了。”
“我就住這兒了,反正你去那兒我就住哪兒。”迭雲在她的榻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衛子君手一抖,哆嗦著唇對哥舒伐道:“把……把信拿來。”
“可汗,信在你手上呢?”
“在……在我這兒?”衛子君抖索著展開了信。
看了一會兒,她有些興奮,拿起一顆櫻桃放入口中,隨後將長指放入唇舌間,嘟起紅唇吮吸指上的汁水。
迭雲看得喉頭一動,咽下一口唾沫。
那紅唇他嚐過,他從來沒有想到,世上會有那麼好吃的唇。他咕嚕一聲又咽下一口唾液。
“段莘又要來……怎麼個個都要來……”她繼續看了下去,唇邊勾起一絲淺笑,“迭雲,六郎什麼時候和蝶兒勾搭上了?我當時要把蝶兒給你吧,你不稀罕,現在好了,讓六郎勾搭跑了,他們等我回去操辦親事呀。”
“什麼勾搭!說的那麼難聽,人家是兩情相悅。我對那蝶兒也不喜歡。”迭雲看她的目光有些火熱,“我可記得,臨死前有某人對我說,要每日都……”
“嗯哼……咳咳……”衛子君慌張起身,“那個承諾是對死去的迭雲說的……”她提起綢衫下擺風馳電掣地飛奔出去,迭雲提起長衫緊緊追了上去。
守在汗庭兩側的附離見此情形,眼都沒眨一下。象這種,他們一向儒雅有禮的可汗,沒命地奔逃的情形,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這種情形自那迭雲醒轉過來開始,每日都要上演一次。
當兩人繞著牙帳跑了五圈之後,衛子君打了一聲呼哨,特颯露應聲而來,她躍上馬背,急速奔逃出去。
遼闊無際的大草原,延綿伸展,一群奔騰的駿馬飛馳而過,矯健的雄鷹迎著午後的陽光在高空盤旋。
衛子君來到了那片石人林立之所,靠坐在阿史那欲穀的碑身。她拿起了酒囊,打了開來。
良久,她起身,走向不遠處的一座新碑。
她拂起繡金的袍袖,暖暖的微風將她纖薄的黑衫吹得輕輕抖動。
她將酒緩緩灑入碑前的土地。“南宮闕,你我恩怨已了,本已再無瓜葛,本不該收留你這不相幹之人在此,但念你家破國亡,無兒無女,屍身橫棄荒野,我暫且將你收留。看望我先王之時,順便給你帶杯水酒,你,安息吧。”
衛子君緩緩轉身,轉身的刹那,側邊的林地處似乎掠過一抹白色的身影。她定睛細看,並無他物,該是自己眼花了。
她走向了特颯露,隻是未及走近,前邊林地等候的特颯露突然開始揚蹄,不住地跳躍,好似受了驚擾,又好似在撒歡。
衛子君有些疑惑地走了過去,她看到了一個人影,待她看清那人時,不由吃了一驚。“妙州?何時來突厥的?”
“四公子!”妙州緩緩走了過來。猶豫了又猶豫,終是開口道:“我一直都在西突厥?”
“一直?沒有在二哥身邊嗎?”二哥,她聽說,那一日,當他抱起她,他便暈倒了,他們試圖把她從她懷中拿出來醫治,可是他緊緊地抱著她,他們掰不開她的手,無論如何也掰不開。
二哥,她想他了,她一直把他在放了心底,可是,她醒來,他便不在了。
“是,我一直在他身邊。”妙州抿起剛毅的唇角。
“你是說?他在這裏?”衛子君紅唇微張。
“他一直都在,他回大昱處理了李北稷的叛亂之後,便來到這裏,他一直在你的身邊。”
“啊?那為何……為何……我不知道?”他既然在此,又為何不見她呢?
“他一直在你身邊偷偷看你。他為你一夜白頭,他覺得自己醜了,不敢見你……”妙州停住了,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一夜白頭!一夜白頭!原來是真的。什麼樣的憂慮方能使人一夜白頭,二哥……她感到心好痛。
“最主要是……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為你憂思太過,他的傷一直沒好便為你屢次奔波,將自己的身體拖垮了。”
衛子君直直望著妙州,她先是驚愕,有些無法相信,而後心口劃過一陣劇痛,“他……沒有找我師傅醫治嗎?”
“自那日被巨石砸傷,你便出了事,他以為你不在了,死活不肯去醫治,隻想著跟你去了。而後為你連日奔波,加之日夜思念,他的身體就……垮了。這次你醒來,他偷偷的先走了。其實是因為,他自覺自己無法照顧你一生……”
淚水,撲簌簌滾了下來,一切都是為了她,為她憂心為她疼痛為她受傷為她萬裏奔襲為她牽腸掛肚,而今,又怕耽誤她一生的幸福……二哥,你為何要如此對子君,你叫我,怎麼償還……
“他還能活多久?”她拖著濃濃的鼻音問道。
“林禦醫說,他憂思過度,能活兩三年了,就不錯了。”妙州看她淚流滿麵的模樣又有些心疼,但有些話卻不得不說。“四公子,陪陪他吧,他把整條命都給了你,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看不下他思念成狂的樣子……”
“他在哪兒?”她深吸了口氣,抹抹眼淚。
“他怕你發現,先走了,找到他很容易,他每日都會在你身邊偷偷看你。”妙州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飽含著濃濃的情誼,“四公子,我先走了,要不被他發現了。”
他轉身匆匆去了,這樣的女人,為她思念成狂,也值得吧,隻是,他沒有這個福分。
衛子君久久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二哥,他為了她,陪上了他一條命,曾經那樣健康的二哥,那樣俊美的二哥,那樣意氣風發的二哥,而今為她思念成狂,為她拖垮了自己的身體,這一切全是拜她所賜。二哥,她不能讓他死。她若守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他會不會活得久一點。
她緩緩轉身,輕輕拭去臉上的淚,她發現特颯露已經不見了,她四下張望尋找,在她的身後發現了特颯露,而它的旁邊站著一個人。
那一刹,她心頭一陣亂跳,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是他,是他……沒錯,他沒死,他真的沒死。
“賀魯……”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賀魯大步奔了過來,將她緊緊抱住。終於又看見她了,終於。
半年了,他想了她半年,他靠著回到她身邊的信念,在那冰寒的激流中醒了過來,他穿越了沙漠,穿越了沼澤,穿越了原始森林,每次九死一生之際,他都想到了她。他帶著那個信念,終於走回了西突厥的土地。隻是為了怕她擔心,他在信中編了謊言,沒有什麼高人,根本沒有,全靠他愛她的一顆心。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衛子君輕輕撫著他的背,活著就好,他活著就好。
賀魯捧起她的臉仔細看她,他怎麼能不回來,便是他失憶了,忘記了一切,他也不會忘記她。便是他失憶了,記不得一切了,他也一定會憑著內心深藏的愛,回到她的身邊,便是爬,他也會爬回到她的身邊。
他們久久地抱在一起,溫暖的風拂起他們的衣袍,他們都知足了。
她想,他活著就好。
他想,他能守著她就好。
良久,賀魯道:“風,你要去找他嗎?”
衛子君望著他,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心疼,讓她無法言語。
“那也沒關係,我可以等。”
淚水浸濕了眼眶,她抱緊了他,“賀魯,對不起。下一世,下一世給你一個完整的自己,給你一顆完整的心。”
“我不要等到下一世,我要這一世,我會等到那一日,一定會。”
“賀魯,那對你不公平。況且,我要麼不選,我可以同時擁有你們,若選了,便不會再改變。我會給你找個好姑娘,決不讓你孤單。”
“我一定,會等到那一日。”
不,沒有好姑娘,再也沒有,隻有她,他隻要她一個。再也沒有好姑娘……
五月的草原,一片油綠,大片連綿的氈帳點綴在綠野,牛羊貪戀著水草,微風輕拂過草原,將王庭牙帳前的狼頭纛吹得輕輕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