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揮手,四個丫鬟急忙撤下了原來的茶罏和爐,家奴端來新的,重新燒柴,重新煮水,柴是上好的油木,水是清澈的泉水。我暗歎一聲,真是個高雅的浪費之人。看他模樣不太像是官宦皇族子弟,大概是個家中富貴的商人之子。
男子見一切準備妥當對我道,“夫人請說。”
我道,“煮茶首先要講求茶、水、火、器‘四合其美’,公子已辦到。其次是火候以及茶,水,鹽的用量比例。‘一沸’時,請握好份量加鹽;若出現‘緣邊如湧珠連泉’表明已到‘二沸’,請先舀出一瓢沸水待用,其後掌好節奏向同一方向攪水,當罏中心出現旋渦時,按量放入茶葉;待茶水‘騰波鼓浪’到‘三沸’時,加進‘二沸’舀出的那瓢水止沸,隨即端下茶罏,舀茶湯分喝。”
男子聽罷,興味十足,對丫鬟們吩咐道,“速照夫人所言煮茶。”回眸看我,男子溫言道,“在下可有幸能請夫人共飲?”
我道,“‘高山積雪’乃是茶中聖者,我自當感謝公子盛情。”我低頭看了看麵前的棋盤,隨口道,“公子的黑龍危險了。”
“夫人也精於此道?”男子驚喜問道。
我點點頭,“亦是略知一二。”
“可否請夫人與在下手談一局?”男子眼中滿是期待,其中的光輝竟如太陽般磊落明亮。
我笑回,“那我就執黑先行了。”男子又是一揮手,管事馬上利落的換上了新的棋盤和棋子。我夾住棋子在星位上落下,男子跟著舉子落下。一來二往,不覺間棋子已落了滿盤。
下棋觀心,這男子走棋率性孤高,心思蜿蜒細膩卻又大有返璞歸真,崇尚自然的意蘊。不若謙益下棋,步步為營,精於落子的變數,亦如海納百川的大海,看似平靜綿柔,卻隨時都有反擊絕殺對手的能力,醞有磅礴大氣。
所以在謙益手下走棋,我從未贏過。
但此時,我似乎要贏了。
“夫人棋藝精湛,在下認輸了。”男子笑得開懷,一點兒也不介意自己輸給了一名女子。
“公子承讓,”我宛爾一笑,“公子有俗事玲瓏心,卻遺世獨立,實乃下棋大忌。”你輸,就輸在你明知活於現實,無奈頗多,卻仍想超然獨立於現實世界之外。
“夫人……實乃在下肝膽之人。”男子略顯激動,單薄的身子輕微晃了晃,俄頃歎道,“難挽蹉跎易逝,唯恨此身非我……”
我接道,“江清行雲鶴,隻道琴卿對錯。弦錯,弦錯。曲上碧雲鳶落。這可是公子想要的?”
男子激動更甚,眼一瞬不眨的盯著我,大有相逢恨晚之感,笑道,“天不曾欺,知音者,知音也。”
我淺淺頷首一笑,“承蒙公子抬愛。”
“在下隋若執,借問夫人如何稱呼?”男子拱手執朋友相交之禮。
我婉約得體道,“我夫家姓竹。”
“竹?”隋若執微微蹙眉,而後釋然笑道,“夫人好福氣,竹可不是凡姓。”
“可這世間都是凡人,不是麼?”我淡雅而笑。大概隋若執給我的感覺很像我初見謙益時感受到的那份幹淨灑脫淡漠。所以我對他隱隱先有了分好感,少了分戒備,便想誠心相交,因而沒有隱瞞謙益的姓氏。
隋若執因我的話大笑起來,清瘦的臉上散發容彩,“哈哈,竹夫人妙語。這世上哪有脫凡之人,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正說著,爐上的茶湯已經煮好,丫鬟們用精致的茶盅子盛了茶湯端送過來。隋若執淺嚐了嚐,點頭笑道,“夫人果是懂茶之人,這茶著實比以往好喝不止數倍。其中茶道,若有機緣,在下定當向夫人求教。”
我淡道,“道可道、非常道。隋公子何不自己琢磨?”
“一語點醒夢中人,夫人之言,在下受教了。”
隋若執說罷似已敞開心扉轉而與我探討經史子集中對名言聖語注釋的理解。接著上談天地生靈,下談人生百世,琴棋書畫,商道兵法亦有所涉獵。簡直欲把我從莫來那兒學來的本事悉數掏盡。
直到管事提醒隋若執有要客來訪已坐等了一個時辰,他才冷冷瞪了眼管事,朗笑與我道再見,起身離去,相約明日再談。
我走出桂樹,隻見日頭當空,驕陽似火,才發覺已到了晌午。磬兒許是站得久了,滿臉不樂意。我自嘲的笑了笑,沒想到能與我暢快相談,淋漓盡致的竟是個初見一麵的陌生人。毒日刺眼,我快速走回遊廊,出聲詢問正走過來的侍衛,“老爺回了嗎?”
侍衛甲道,“回夫人,老爺剛回來,帶了個病重的姑娘請夫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