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偷偷將她帶出宮,從未驚動過任何人。兩年來,他們走過了晉陽城的每一條街巷,看遍了夜幕裏的每一顆星星。
兩人之間仿佛真的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但誰不敢去探究。
如此,直到柔嘉十六歲那年。
【四】
正月十五那晚,承德帝在宮裏擺了宴席。
雖有歌舞助興,但看了十多年,柔嘉亦覺得乏味。待承德帝詢問過她的功課後,她便悄悄地溜了。
彼時的天還很冷,前幾日剛落過一場雪。她穿著淡粉色的裙子,圍著一件白色的雪狐裘,微微露出的下巴尖尖的,玉人一樣。
晉陽城裏很熱鬧,處處人群熙攘,一盞盞天燈飄向空中,在漫無邊際的夜幕裏,仿佛點綴在天際的星。
橋頭遊廊上掛滿了燈籠,那樣火紅的顏色,似是要把隆冬的寒風都給熏暖了。
大片大片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觀望中,她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許是今晚的一切都太過迷離曖昧,她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看著麵前一身玄衣,麵如冠玉的男子,一字一頓道:謝之遙,我喜歡你。
夜幕裏又綻開一個煙花,耳邊盡是鞭炮聲和人們的歡呼聲,可她的每一個字卻在這一片紛亂中異常清晰。
她說這話時帶著虔誠,眼前的這個人,是她想要白頭到老的良人,是她想要廝守一生的執著。為了他,她放下了一個姑娘所有的矜持,放下了一個公主該有的尊貴。
十四歲那年的一見傾心,便耗光了她年少所有的癡戀。
她的眼睛裏是帶著孤注一擲的執著,在她滿含期待的目光中,謝之遙伸出手,緩緩捂住了她的耳朵,而後薄唇輕啟。
又有大片大片的煙花綻開,接著便是人們的尖叫呼喊。
他的聲音瞬時被淹沒,可在那嘈雜中,她分明聽到三個字--我也是。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異常明亮,如星光灑落,在那樣一瞬間,她突然濕了眼眶。
雖是再含蓄不過的三個字,但她知道,這卻是嚴謹如他能給她的最直白的誓言。
那晚,當真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回到皇宮時,已經是夜半時分。
謝之遙將她送回宮裏便離開了,今晚不是他當值。
她和他道別,在他離開前,她踮起腳吻在了他的臉頰上。
她像是做了一場夢,美好得讓她不願醒來。
直到謝之遙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她這才轉身回去。隻是,她推開殿門,卻見一襲明黃色宮服的男子坐在大殿裏。
太子抬起眼看著她:知道回來就好,孤是來告訴你,趙端今晚求父皇賜婚,父皇已經答允了。
【五】
柔嘉在殿裏呆坐了一夜,昏暗的燭火忽明忽滅,她手指冰涼,微微有些發顫。
方才和她大哥的爭吵還曆曆在目,她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不顧她的感受。
即是下了聖旨,那便不能退婚。如今之計,隻有離開。
她怔怔地看著案幾上的錦囊,然後拿剪刀剪去一綹長發。
青絲贈君。
她的心思那樣明顯,她不想嫁給趙端,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放棄公主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她舍棄了這麼多,隻想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她便找到謝之遙:帶我走,我不想嫁給趙端。
她說這話時甚至帶上了一絲乞求,可她喜歡的男子什麼反應呢,他隻是緩緩低下了頭。
她怔怔地鬆開攥著他衣袖的手,淚也落了下來。
這就是她喜歡的人,她放下了那麼多,他卻連帶她走的勇氣都沒有。
她氣極,將錦囊丟在謝之遙身上,轉身離開。
謝之遙緩緩彎下腰,想將錦囊撿起來,卻不想,有人搶先一步。
以後柔嘉的事不勞你費心了。趙端臉上帶著冷意,她是我喜歡的姑娘,我將她交到你的手上,可你卻沒有照顧好她。
若是方才你答應帶著她離開,我還能看得起你。可你就是一個懦夫,你怎麼能給她幸福。
趙端說完便離開了,留下謝之遙在原地怔了許久。
他也想帶著喜歡的姑娘離開,可他不能,他是一個暗衛,連光明正大活著的機會都沒有,他又怎能保她一世安寧。
所有人都知道,柔嘉公主發了一通脾氣。
趙端推開門,發現昭陽宮裏的瓷器被她砸碎了。
濃重的夜色透過窗欞灑在昭陽宮鋪了一地的緋色地毯上,她靜靜地坐在內殿,整個人都掩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裏。
她以前就是這樣,所有人隻看到她展顏歡笑的樣子,隻有他,陪在她的身邊,將她看著謝之遙離開的背影時落寞的神情盡收眼底。
他緩緩走到她麵前,半蹲在她眼前:柔嘉,忘了他,我會對你好。
柔嘉看著他,心裏突然難過得厲害。
她知道,趙端長得極俊,丞相府的長公子,青衫磊磊,芝蘭玉樹,晉陽城裏不知有多少姑娘傾心於他。他們自小一起長大,雖然他嘴巴毒了些,但他總是很護著她。
就像小時候,她愛吃宮外的東西,他每次進宮,都會給她帶來一堆。雖然嘴上嫌棄她吃相醜得厲害,但看到她吃到滿嘴滿臉都是,他總是替她拭去碎屑,動作輕柔。
他那樣好,可再好又怎樣,他終究不是她喜歡的那個人。
【六】
柔嘉被太子禁足在昭陽宮。
她絕食的第五日,太子終是怒了:柔嘉,趙丞相家的長公子品行學識皆屬上乘,你是孤唯一的妹妹,孤絕不會委屈了你。
她抿唇不語,太子又道:孤知曉你心中所想,隻是,你乃西梁公主,而那謝之遙卻是一介侍衛。雲泥之別,就算你再怎麼堅持,父皇也不可能同意你下嫁於他。
聞言,柔嘉輕笑:皇兄,趙丞相在朝中隻手遮天,我是你一母所出的親妹妹,若是我嫁給了趙端,那趙丞相必是要站在你這一邊了吧?
她雖是笑著,但眼睛中卻有一抹冷意。
太子亦笑,他從衣襟裏拿出一個瓷瓶放在柔嘉麵前: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必再隱瞞。趙端喜歡你,他都已經放手了,是我指使他求父皇賜婚的。柔嘉,你必須嫁給他,若是你不想難過,就把這七日忘情喝下去,喝了之後,關於謝之遙的一切你都會忘記。
聞言,柔嘉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道:皇兄,我是你妹妹。
太子眼中亦有一絲不忍:柔嘉,我是為你好。三弟勢力極大,若是在這時丞相再被他拉攏了去,到時你我二人必死無疑。你已經長大了,你要知道,這是皇宮,哪個人的腳下沒有屍體。從你生在皇家那一日起,你就沒有選擇幸福的權利。
謝之遙在我手裏,若你想要他活著,就把七日忘情喝了。
大哥也不想這樣對你,可是你一日忘不了謝之遙,大哥就一日不能安心
太子還在說著,可那些話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模糊得聽不清。
喝了七日忘情,她就會漸漸忘記自己喜歡的人,忘記他的容貌,忘記他的聲音,直到第七日,有關他所有的記憶都會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那些侍衛抓著她的胳膊給她喂藥,她拚命掙紮,哭著求她的大哥。她喊得嗓子都啞了,可那個冷峻的男子仍是沒有心軟半分。
等他們將藥喂完,她跌倒在地上,已經哭得脫力。
那些人終於離開,殿門也緩緩關上,而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躺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
這就是她最依賴的哥哥。
而後,她慌忙起身,可任她怎麼吐,那藥卻是吐不出半滴。
她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她拚命強迫著自己不要忘記,可她卻又能感覺到有些記憶漸漸模糊,讓她恐懼到不知所措。
她慌忙跑到案幾邊,一遍一遍地寫著謝之遙的名字,寫著他們之間的事。
後來,她寫著寫著,便發現那些事陌生得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到第七天,有關謝之遙的最後一絲記憶在她生命中消失。
她抓著宮女,不斷地問她們謝之遙是誰。可是那些人畏畏縮縮,紛紛搖頭。
那一瞬間,她心中突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像是某些融入骨血的東西被人生生從她的生命中剝離。
她尖叫,猩紅的液體從嘴角流出,而後便是一片黑暗。
謝之遙跪在太子的書房前,他是一個暗衛,最在意的便是忠心。他還是第一次這麼義無反顧到決絕,第一次忤逆太子的命令。
太子說:你喜歡柔嘉,趙端也喜歡柔嘉。你有的,趙端有;你不能給柔嘉的,趙端卻能給她。你是一個暗衛,是一個殺手,你連命都不是自己的,你覺得你能娶得起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