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拂著袖子,一邊屈指敲了敲我的額頭,“才剛好就站在這兒吹風。”
我替他摘了及地的雪狐輕裘,說道:“我沒那麼嬌貴,今晚便去當值。”
他的眉頭幾不可見的輕輕蹙起,“又要去殺人?”
“皇上的密令已經傳出,不得不去。”
長安縣令,妖言欲亂朝政。
濃稠的夜色漂浮著淡淡的清香,長河一般的遊廊緩緩遠去。
沒有多想,我從樹枝上無聲的躍下,青霜淬了毒,直指廊上的身影。
月色隱沒的光在指尖中倉促流逝,我隻覺得心中一涼,幾乎讓人不寒而栗。
男子並沒有回頭,隻是一手從肩上反搭過來,輕輕捏住了劍柄。他身影挺拔,站在月色明昧的陰影裏,如皇城堅毅連綿的千古宮牆。
這不是長安縣令,小九查過的,那人隻是言官,並不善武。
男子的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我猛地抽回手腕。
“陸昭安。”
陸昭安轉過身,柔軟卻又清冷的聲音傳入耳際:“怎麼這般沒有規矩,竟是連大哥也不喚了。”
“你怎麼在這裏?”
他輕笑道:“長安縣令已死,你回去複命吧。”
心中一痛,我問道:“那****怎會救下六皇子?”身為暗衛,他連皇上都敢背叛,當真是不怕誅九族嗎?
陸昭安輕輕地揭開了我的麵紗,“似錦,六皇子和我師出同門,自小一起習書練武,直到十二歲回府。再者,以凝和六皇子一母所出,你說,我和誰更親近些。”
他說的那樣輕,可我的心突然像掏空了般,幾乎站立不住。說了這麼多,不過是為了趙以凝。
趙以凝,趙以凝,全都是趙以凝!小時候逼我吃泥巴,長大了又來搶走我窮其一生愛著的人,她怎麼就不肯放過我?
我絕望的大笑,外麵竟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雪。
陸昭安唇角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緩緩地轉過身,一步步搖晃著走遠。飄零的落雪打在臉上,料峭的寒風吹在晦暗的夜幕,把世間最後一絲微薄的溫暖都給帶給走了。
“陸昭安,不要傷害臨淵,否則,我與你定不共戴天。”
捌
回到住處,身上已經全濕透了,我也恢複了往日冷淡的樣子。出乎意料的是,臨淵居然在等我。他說,我怕你又會受傷。
小九他們都不在,我疑惑,臨淵說:“父皇剛傳了一道密令,他們都去任務了。”
我撇撇嘴,不以為意地問道:“什麼任務,竟讓他們都去了?”
以往出任務,不過兩三人便綽綽有餘,可現在十三人都去了,是什麼如此棘手,倒用得上這麼多暗衛。
臨淵笑了笑,沒有回答。許是今晚的燭火太黯淡,我竟沒有看到他笑中的牽強。
第二****起了個早,外麵亂的不像樣子。我隨手拉了一人詢問,那宮婢說,昨晚將軍走水,陸家一百二十餘口,無一幸免。
我發了瘋似的往外跑,遠遠地望見那衝天火光之後的滾滾濃煙,昔日錦繡奢華的宅子,竟連一塊牆垣都沒有剩下。
旁邊站滿了瞧熱鬧的百姓,他們唏噓不已,仿佛還能記起當初陸家公子娶以凝公主那天的君恩浩蕩。
他們說,府裏的大門裏外都被鎖好了,進不去,出不來。
他們說,陸將軍娶的新夫人還大著肚子,就這樣沒了。
他們說,其實這場大火是故意的,昨夜有更夫看到十多個黑衫男子從將軍府中飛身而出,淩厲的刀鋒上染滿了鮮血。
他們還說,那些人事後並沒走,而是在將軍府裏外澆遍了火油,熊熊大火瞬間吞噬了所有,漫延了半邊天。
他們還在說著,那些聲音卻離我越來越遠。
姨娘死了?他們都死了?就連那個討人厭陸昭華也死了?
難怪昨日臨淵會笑而不答,而我還在心底嘲笑是哪家這麼倒黴。
可是,怎麼會這樣?
趙以凝不知道什麼跑了過來,她發絲淩亂,釵環作響。塗著紅蔻的手揚起,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臉上。我被她打得偏去半邊臉,她卻還像瘋了似的搖晃我,“你是什麼東西,你憑什麼霸占著陸昭安,你害死了他知不知道,你害的陸家一百餘口全都枉死,你到底算什麼東西。”
趙以凝有些神誌不清了,可她的動作中氣十足,完全不像有身孕的樣子。
有什麼東西想要呼之欲出,可我卻不知往哪想。
趙以凝好像還不解氣,她伸手又甩了我一巴掌,“將軍府明明是六皇子一派的,當初聖旨上的名字也隻有你蘇似錦一個,可昭安偏說是昭華,昭華不同意,他最後不顧叛逆之罪跟你入宮。若不是這,太子怎麼那麼容易就滅了陸家滿門?”
我被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臨淵也趕了過來,他一把將趙以凝甩開,輕輕觸了觸我紅腫不堪的臉頰,說道:“似錦,不要聽她亂講,我們走吧。”
臨淵清澈溫柔的眼神宛若神祗,我的心卻一寸一寸落入冰窖,“陸昭安呢?”
臨淵眼神閃躲,最後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他行刺太子罪該萬死,已被萬箭穿心,如今屍首吊在城門之上,以驚醒世人。”
萬箭穿心?怎麼可能,昨夜我們明明剛見過的,他還怪我沒有喚他大哥。
“你騙我。”
我轉身要走,臨淵卻一把將我攬在懷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慌亂,“似錦,他已經死了。昨夜的密令是我發的,是我先支開了你,也是我讓小九他們來殺的人。我沒有辦法,六弟在滄州叛亂,陸家人必須死。十多年的韜光養晦,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在江山麵前,一切都不算什麼。”
“那場婚禮呢?你來了之後陸昭安才走的吧?”
“是我拿你逼他的,我說你也是陸家人,誅九族時誰也跑不掉。”
原來,這才是我想要的真相。
憑他那麼聰明,一定早就知道陸昭安和六皇子的關係,我以為他不說是因為心善顧及兄弟之情,到頭來卻是我會錯了意。他是那樣溫柔謙和,幹淨得如同曦光中的美玉,我還威脅陸昭安不要傷害他,到頭來卻是他把所有人都算計了去。連那道召我進宮的聖旨,也是他算計好的吧。
玖
記得小九曾說過,他們個個一身傷,隻有我仍是如初見般白淨。小九說是因為我太囂張,可是隻有我知道,是因為陸昭安,因為每次出任務時,他都會跟在我身邊。
第一次受傷,是他砍我的那一刀,我怨過他,可現在我才明白,六皇子早就設下了埋伏,那日若不是他,我和小九根本沒命活著出來。
第一次殺人,是尚書公子。七年來,雖然手上的血染了不少,可終歸沒有一條人命死在我的劍下,陸昭安的那柄彎刀,替我背負了所有的罪孽。那晚若不是急著替我去殺了長安縣令,陸家人也不會死。
到底是我害死了他。
我往下望了望,腳下的景物無限延長,山石咯吱一響,滑了下去,再無波瀾。
雜亂轟鳴的馬蹄聲漸近,我看到臨淵瘋狂到扭曲的臉,對他淡淡一笑,我攬著陸昭安跳入萬尺斷崖。
那年月光疏影下。
“喂,臨淵,你怎麼偷畫本姑娘?”
“我……我喜歡你。”少年臉上泛紅,依稀間還帶著些羞澀。
臨淵,這便是我對你最好的報複。
尾
東臨二十一年春,天子薨,太子登基。三月平叛亂,先皇六子死於滄州。
淩晨的天光打在富麗而冰冷的大殿中,一襲明黃色龍袍的少年天子站起身,九尺宮牆,連綿的皇城在曦光中拉長了身影,竟將天子襯得格外渺小。
臨淵有時在想,若是他比陸昭安早一秒遇到她,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可也隻有他知道,不會。
那時他還小,他的心還是一片清澈,那時陸昭安也還沒有出現。
父皇帶著他去將軍府,他看到假山後被以凝和陸家小姐欺負的小髒鬼,她默默地低著頭,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可那雙漆黑的眸子裏卻滿是倔強。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
“……似錦,蘇似錦。”她嚇了一跳,說完便跑掉了。
“父皇,我要她。”他伸手一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