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喬治在筆記本上寫，周傑倫的《稻香》他曾在高中的畢業晚會上唱過，讓女生們尖叫了滿場。記得還有個女生在起哄聲中跑上台擁抱了他。
播到下一首歌時，年年拿過他的本子，在上麵寫：“白鴿。”
是伍佰的老歌了，伍佰是喬治的偶像。他留過一年伍佰式長發，被教導主任三番五次勒令剪掉，最後還是他母親大人把理發師請到學校將他堵在宿舍裏，才強行給他理了個寸頭，反抗中頭皮還被劃了道口子。那天晚自習，他背著吉他在主任室門口唱《白鴿》：縱然帶著永遠的傷痕，至少我還擁有自由。反叛期的他，不羈又憂鬱。
那些回憶一幀幀從喬治眼前流過，他覺得身邊的人與他那樣近，仿佛一直住在他的靈魂深處，每一秒的相處都妙不可言，可又莫名地要小心翼翼。在直覺裏她好像是飄忽不定的，隨時都會風流雲散。
那天喬治帶年年去參加一個表哥的婚禮。表哥大喬治兩歲，大學退學創業，如今已是小有所成。其實是遠親，但如今和喬治在一座城市，加之兩人小時候感情很好，喬治是以朋友身份參加的。年年在酒店門口看到大海報上新郎新娘的名字時，臉色便不大好，說係裏臨時有事，得回去一趟。喬治剛打算先把年年送回學校自己再趕回來，表哥已經迎了出來，拉著喬治又摟又抱。再看看年年，喜眉喜眼道：“新女朋友？”喬治在他光亮的新皮鞋上踩了一腳。
表哥誇張慘叫，而後盯著年年看，半晌忽然道：“餘年年？你是餘年年吧？”
喬治一愣：“你們認識？”
表哥哈哈一笑：“咱們慧源高中的啊，當年我們在一個社團啊，記得那時候她還戴牙套呢，胖乎乎的臉上罩隻大眼鏡，不愛說話，但什麼事都能默默地給你做到最好。”
喬治納悶地瞧著年年，年年隻是對他微微一笑：“看來，你的功課做得還不夠。”
晚上喬治向小黃鴨興師問罪：年年也是慧源的，也是咱們校友，你之前怎麼沒告訴我？
小黃鴨理直氣壯：你也沒問啊。而且，她當時就在你的隔壁班，你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喬治愣了愣，他心裏忽然有了些亂糟糟的猜想：嘿，小黃鴨，你那時是幾班的？
小黃鴨發過來個笑嘻嘻的臉：你猜呢？看來你對我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啊。傷心，拜拜。
當你站在萬眾矚目的高台上，又怎會留意到台下芸芸眾生中某一個平凡麵孔呢？那時簇擁到他麵前的花團早已遮住他的視線，他不是目中無人，他被慣壞了，還不知道仰望是怎樣的角度。
喬治趁周末坐動車回了趟家，一落腳便到自己的臥室裏翻起來。
老媽在屋外納悶地喊他：“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又躲哪個女孩子啊，躲到家裏來了。”
喬治從抽屜裏找出張光盤，是高中畢業晚會的視頻，每個畢業生都刻錄了一張做紀念。快進到他唱歌的部分，鏡頭裏出現那個羞怯猶豫的身影，她自顧自握了下拳頭，一股氣衝了上去，迅速地抱了他一下，而後轉身跑掉。
喬治按住靜止鍵，去看那垂著頭的女生的臉。模糊光影中隱約是餘年年的樣子，隻是短發、微胖、戴著眼鏡和牙套，一件簡單的連帽衛衣，帽子是小鴨子的造型。
這樣的她，他竟從來沒有注意過。
喬治意識到，如今的年年不是忽然而至的女神，她是默默走在他身後許多年，如今終於走進他視線的故人。她一定為他做過許多事，他們也一定有過許多次正麵相遇與擦肩而過。然而任他怎樣努力，卻始終記不起。對那時的喬治來說，是如此情理之中。
而此刻的年年，往機場的郵筒裏塞進了一隻信封。一小時之後她將登上去往澳大利亞的飛機。半年前家人準備移民，她也開始計劃結束自己的暗戀。
喜歡喬治，是她這些年最驚心動魄的秘密。
她懷揣著這份秘密，生活在離他幾步之遙的教室，看著他飛揚、縱情。她時而歡喜時而憂傷，卻總難免惴惴。因為這秘密一旦被發覺，她連靜靜旁觀的位置都將失去。
記得那次和家人滑雪，大家都風一樣呼呼飛出去很遠，把運動細胞很差又膽小的她忘在坡頂，她扶著滑道旁的鐵鏈一點點地向下溜，身後不知哪裏衝出來個冒失鬼，嗖地擦身而過，滑板在她的滑板上碰了一下，對方借著衝力調整過來，她卻一頭栽倒向下滾去。這時身後忽然有一雙手，先是扯住她的圍巾，接著抱住她上半身，硬是將她拉了起來，然後在身後護著她一直到了平地。她大喘著氣抬頭，看見那人竟是喬治，心如鬆了口的氣球，四壁亂撞，比方才滾下雪坡驚悸許多倍。
然而對方卻不曾認出她，隻對她眨個眼敬了個軍禮雷鋒樣地抬腳滑開。
他沒能認出這個隔壁班的校友，當年沒有，後來也沒有。
三個月前她得知他約了友人滑雪，便處心積慮地也出現在雪場，重現當年的“事故現場”，想把當初沒說出口的話說給他聽。就像她處心積慮地化身為小黃鴨，引導他靠近那個欲拒還迎的餘年年。小黃鴨教給他的那些，也都是年年想要他知道的，那個過去存在在他身邊的自己。
隻是，他依舊不曾認出她。所以這些年的惴惴，不過是杞人憂天，自作多情。
年年喜歡喬治，就像一隻灰色毛毛蟲喜歡夜空中發著光的螢火蟲。追逐著那點光，是單純的歡喜。
她知道他總是定不下心，容易厭倦，總是換著女朋友，卻並沒有真正愛上誰。她不氣，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她，對食物都有著專一的忠誠，會一輩子愛著小籠包。年年想，這或許也是她的機會，讓她也能走進他的世界，跟他打一聲招呼再說再見。因為他不會愛上她，所以也不會有難過不舍。
高中畢業時她鼓足勇氣的一個擁抱，以為便是最好的道別。可緣分微妙，竟讓他們又念了同一所大學，她才發覺自己其實還要貪心許多。
年年打開那盒巧克力，珍惜地拈出那塊心形含進嘴裏，唇角漾開笑容。這是她為自己討要的禮物，從此以後，她仍會愛著喬治，但再不會妄想，也沒有遺憾。
收到信的喬治，心中忽然忐忑到有些疼痛。
已經有幾天找不到年年，一起消失的還有小黃鴨。這個結果，他已經猜到。
信封裏是一封“解約書”，宣布兩人緣分已經用盡，三個月情侶試用期結束，從此天涯兩邊，各自珍重。年年說：喬，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真正所愛。
喬治不知道，此刻他的悵然若失與心頭微跳的痛，是不是便是因愛而生。
隻是此後，無論再愛上誰，都不會忘記這個教會他愛的姑娘。
編輯：朝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