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貓道:“誰都可以是白布貓,但我是土貓。我要讓病貓有一種錯覺,認為那白布貓就是天貓,認為天貓還沒有死。”
狼貓道:“為什麼?”
土貓道:“因為病貓必須死。”
狼貓垂下頭,黯然道:“病貓……病貓……它真是隻可憐的貓。”
隻有第一美貓,病貓和瘋貓這三隻貓的死才能真正毀了狼貓。狼貓已經毀了,已經毀得快要倒下去。土貓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徹底毀了狼貓。它要看著狼貓的生命和靈魂,全都毀在它自己的爪子裏。
可是現在,它忽然發現,它唯一真正毀滅了的,隻不過是它自己的願望而已。它忽然發現自己很可笑。它想笑,縱情大笑。
狼貓看著土貓,土貓也正在看著狼貓,兩隻貓的眼睛都同樣的清醒、冷靜。在這一瞬間,兩隻貓心裏都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像正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在它們的眼睛裏,在它們的靈魂深處,在它們生命中某一個最秘密的地方,它們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處。為什麼它們會愛上同一隻母貓?為什麼會同樣愛得那麼深?沒有言語。沒有聲音。兩隻貓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也許直到現在,土貓才真正看清狼貓。
夕陽仍然豔麗,風卻已經很冷了。落葉蕭蕭,蕭蕭的落葉正飄落在長街上。長街寂寥。夕陽照著峽穀。遍山殘葉,紅豔似火。
土貓發現狼貓的眼裏出現了一種神奇的、無法形容的、一種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光輝。就在這時,土貓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陽光下的春雪一樣,溶化,消失。然後,夕陽猛然不見了,狼貓也忽然不見了。因為在土貓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狼貓,也沒有了恐懼。但是,它也沒有了自信。因為它已經獲得了勝利。勝利的滋味是什麼呢?是滿足,是刺激,是歡愉,也是空虛。
一種唯有勝利者才能體會到、了解到的空虛。一種“高處不勝寒”的空虛。土貓忽然有了這種空虛,這種比恐懼更可怕千萬倍的空虛。
夕陽真的不見了。
狼貓也真的不見了。
狼貓已經消失在黑暗中。忽然間狼貓好像已經和這個可以包容萬事萬物的黑暗溶為一體。任何貓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沒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因為黑暗代表了貓類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懼。
現在,狼貓的本身就已經是黑暗。
黑暗。
黑暗。
土貓眼前隻有黑暗。它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候,就是這一刹那。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沒有貓能形容狼貓的眼睛,更沒有貓能形容狼貓此時此刻的眼睛。沒有貓能形容,也沒有貓能知道狼貓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滿足,是刺激,是歡愉,還是空虛。有誰能知道這種空虛是什麼意義?有誰能知道這種空虛是多麼空虛?有誰能知道狼貓現在的心情?沒有貓知道狼貓現在的心情。沒有貓知道狼貓現在所想到的是什麼事。
它想到的是白雲,是淚水,是白雲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灘:是山坡上的密語,是河灘上的柔情。可是每隻貓都應該想得到這是誰的柔情,是誰的密語,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和心酸,為什麼這種密語柔情中要有這麼多的痛苦和心酸?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可是狼貓已經不在了。
狼貓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土貓的生命,卻帶走了土貓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驕傲、光榮。
狼貓走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
你也能死。
我也能死。
第一美貓能死。
病貓能死。
瘋貓也能死。
千千萬萬年以來,這貓界有千千萬萬的貓,有誰能不死呢?
有誰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