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鶴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又重重地吐出來。他想起在外讀書的兒子王小毛,快寒假了,兒子回來一定得跟他交交心,不做棟梁至少要心理健康。一支煙還沒抽完,王一鶴又心疼起來,戰捷也是父母身上的肉。千辛萬苦把他培養成大學生,指望他改變命運,可他辜負了生他養他的父母。父母要是知道苦心拉扯的娃生活得這樣見不得陽光就是死兩回都不解氣。
王一鶴口幹舌燥,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兩瓶礦泉水。
郭智敏已經習慣於王一鶴幾天不歸家的狀態。王小毛小學、中學、高中,郭智敏忙得腳打後腦勺。倆人沒少吵架、冷戰,最後是郭智敏舉手投降。
王一鶴固執還自以為是,郭智敏不能改變王一鶴隻好改變自己,把身心交給大慈大悲的佛。一天三拜九叩不但鍛煉了身體還平靜了心情,再也不覺得王一鶴有什麼不對了。“要知道我佛能感化你,我早就把他們請來了。”王一鶴笑嘻嘻地看著郭智敏。郭智敏在一家通訊公司做文書工作,雖然不太忙可是雜事不少。傳真機、電話總是鈴聲悠揚地叫她。郭智敏大多對著那台傳真機發呆,現在好了,她對著那台傳真機念經,再也不嫌吵了。
早上醒來,郭智敏的眼皮有些浮腫,她知道這是月經在作怪。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幾個月,經前眼皮都腫,還澀巴巴地難受。她做完佛事心情很好,就躺在沙發上用冷毛巾敷臉。
電話輕柔地唱起來。郭智敏瞥一眼電話,心想,肯定是王一鶴。郭智敏拖遝著腳步接起了電話,“哎——”話筒裏沒了聲音。“你好,請講話。”郭智敏斷定不是丈夫,就拿出了辦公室職員的狀態。電話那頭還是沒有聲音。“講話!”郭智敏又重複了一句。“請問王隊在家麼?”聲音像一隻螞蟻從話筒裏爬出來。“他不在家,你有什麼事嗎?”郭智敏的心突然突突地跳兩下,雖然常有一些當事人的家屬把電話打到家裏來打探消息,但是今天的電話讓她心發慌,直覺告訴她這是給王一鶴發短信的那個高晶。“對不起,我找王隊問案子上的事。”對方匆忙地掛了。
郭智敏確定此人就是高晶,真正打聽事兒的人都是死纏爛打地套近乎,不會這麼快地偃旗息鼓。郭智敏再也無心打理自己的臉,女人把電話打到家裏,真是膽大包天。這些日子王一鶴忙於案子不是開會就是審訊,手機大概屏蔽,要不就是沒時間給高晶回話,這女人著急了。要是王一鶴在家,郭智敏從不接電話,十個電話得有十一個是找他。看來這女人對家裏情況十分了解,但她沒想到王一鶴沒回家。郭智敏越想心裏越亂,一口氣念了十幾句阿彌陀佛,仍然不能把心招回,她就坐在沙發上發呆。
電話是高晶打的。一個星期內她給王一鶴發好幾十條短信都沒有回音,手機還經常處於關機狀態,辦公室電話也沒人接。她知道最近王一鶴身體不舒服,再說她今年準備回老家過年,想和王一鶴告別。找不著人,她就心慌地想,他肯定是病了,平時工作多忙他都抽空給她打電話,哪怕是報個平安。這麼一推理,高晶就更急了,她一夜沒睡,掙紮再三還是把電話打到家裏問個究竟。沒曾想把事情弄拙,不是王一鶴接的電話。高晶呼呼地跟自己生悶氣。
高晶大學畢業分到北鎮,順利地立業、成家。婚後,兩人都忙於事業,就商量不要孩子,做“丁克”家庭。丈夫很快從學校調到城管部門,由科員晉升副科長,再由科長升副處。單位給他配一輛本田雅格。丈夫開著車來接高晶,他說這車一定由夫人親自剪彩。做了副局長夫人,高晶穿的用的自然在姐妹中勝出一籌,在豔羨的眸光裏高晶怡然自得,處處都顯出很小資的樣子。
一年以後,丈夫工作忙起來,就很少接高晶了。高晶理解他,知道鎮子就像一個人的身體,吃著五穀雜糧不是這兒生病就是那兒老化,需要手術,丈夫大街小巷地跑,累得精疲力竭,連夫妻間的事兒都疏忽了。可高晶並沒有抱怨,何況丈夫還答應給她買台帕薩特。
那年夏天,高晶去青島開會,丈夫十分不舍地把她送上車。本來會議半個月,可高晶到那兒第三天腎結石發作,被送進醫院碎石。擊碎的石頭不下來,還在輸尿管裏形成了一寸長的石階。醫院建議她做膀胱鏡手術,把輸尿管切個口,讓石頭自己下來。帶隊的負責人詢問她是否通知家屬,高晶抿了半天嘴唇搖搖頭說:“不用。”醫生告訴她:“不會太痛苦,因為那地方是神經的末梢,對疼痛不敏感。”
手術做了一個小時,高晶滿頭大汗地走出來,她急於上廁所想看石頭下來的壯觀場麵。像沙子一樣的石頭果然和血塊嘩啦地掉下來,腰不疼了。高晶興高采烈地吃了一隻大螃蟹。負責人說:“其實會議也沒什麼要緊,你來過青島,要是不願玩就提前回去休養些日子。”高晶點點頭,畢竟是手術。本來她想打電話告訴丈夫接,可是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再把這些天的遭遇告訴他,丈夫一定會心疼得直咂嘴。
高晶從火車站直接打車回家,卻怎麼也打不開房門。她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大汗淋漓,丈夫的手機也不在服務區。她想可能在開會,會場屏蔽。高晶突然想起誰說過,鎖頭要是打不開,十有八九被專業開鎖的人做了手腳。家被盜了?高晶瞬間緊張得堆遂在門口,按了幾次才撥通110。王一鶴帶人來到現場,看到高晶像貓似的蹲著,心口掠過一絲說不清的悸動。
房門打開了,不是被盜,而是丈夫和一個女人在屋裏反鎖了門。王一鶴給高晶一張名片,就走了。麵對眼前的一幕,高晶像一隻呆鵝,她有氣無力地盯著屋裏的女人。丈夫雙臂護送女人從她麵前走過,然後氣定神閑地看著她。前半夜對峙、後半夜艱澀地交流,原來女人是丈夫主管領導的長女,離異後沒嫁。她和丈夫好了三年,有一個十八個月大的女兒。高晶的天塌了,她槁木般地看著丈夫離家的背影,她對那背影連罵一句的力氣都沒有。
一年後,她在市場又一次邂逅王一鶴,兩人走進一家酒館……高晶認為,是王一鶴攙扶著她一點點走出陰霾,不管是男人的圈套還是男人的真摯,都是她需要的。
這些日子,大會小會,比王一鶴的尿還多還長。因為碎屍案,他不敢怠慢。會議一結束,王一鶴打開手機,高晶發來的短信和打進電話的信息像一個個小天使蹦進來,王一鶴知道高晶惦記他。還沒等他回,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就悠揚地響個不停,他就把要給高晶回電話的想法裝在心裏了。
王一鶴處理完手頭的事剛要去廁所,迎麵和郭智敏撞個滿懷。“哎,你怎麼來了?先到辦公室等我。”王一鶴邊問邊往衛生間小跑。郭智敏一早就到通訊公司調出王一鶴的電話單,他和高晶最長的通話記錄,兩小時十分鍾,她拿到電話單一陣眩暈。王一鶴一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兩個多小時都嘮啥了?平時下班按點回家都是奇跡,即使回家也疲憊得話都不願說。看來,婚姻真是一個圍城,日子過久了,就清淡得像一盆沒有油水的白菜湯。
曾經,王一鶴也是黏著她的,她要是回娘家住一個晚上,他像一隻發情的狗在她耳邊聒噪得沒完沒了。那時,郭智敏很享受。有了王小毛,她把對男人的愛都傾注到兒子身上。有幾次,王一鶴抱怨說她沒以前溫柔了。郭智敏很委屈,她說:“你是小孩呀,還跟兒子爭寵。”王一鶴看著胖乎乎的兒子笑著說:“那是,我也是你兒子。”這種打情罵俏的愛什麼時候變成了沉默,郭智敏都回憶不起來了。
郭智敏本想興師問罪,看到王一鶴沉重的眼皮和蒼白的臉,就哀歎一聲走了。王一鶴從衛生間裏跑出來沒找到郭智敏,他疑惑地抻長脖子在走廊裏踅摸了一圈,媳婦的身子已經滑出大門。郭智敏很少到單位來找他,又什麼話都沒說就走,讓王一鶴很納悶。
王一鶴正要回辦公室,一股涼風進來,自動門像患了牙疼病的老人送進來一個女子,正是高晶。“今天這是怎麼了?”王一鶴睜大眼睛。
五、失落的回歸
北風夾著清雪在窗前門口打著旋兒叫。本來被母二折騰夠嗆的葉紫花又被剁下來的手指和腳嚇壞了,她徹底地躺到炕上。
張木森沒出車,在家陪著女人。第二天早上,女人像貓叫似的對男人說:“去吧,咱哪能那麼嬌氣,一天不幹活吃啥。”張木森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問:“你一個人在家能行嗎?”女人柔弱地點頭。外屋地的房門呱嗒一聲合上,女人的眼淚也像貓尿一樣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讓她遇到張木森。她尋思晚上無論如何也得給他烙韭菜盒子,男人一口氣能吃八個。
葉紫花虛弱地在鍋台前忙活,一個人影溜進來差點把她嚇坐到地上。“誰、誰,你是誰啊?”葉紫花順手拿起菜板上的切菜刀。“妹子,你別害怕,我是隔壁鄰居。”站在氤氳霧氣中的葉紫花使勁地睜大眼睛,可她不認識這個自稱是鄰居的男人。“你幹啥?”葉紫花仍然警惕地問。“我出去好些天了,走時候家裏一點水都沒有。天太冷,想找口熱水喝。”
葉紫花懸著的心落下一截,她喘口氣從碗架裏拿出一個紫花大碗。她想把水端給站在門口的男人,可她手抖得厲害,就示意男人自己拿。男人端起碗就喝,卻噗地一口吐出來。“哎呀,燙死了——”男人燙得直甩手。葉紫花閃過身子說:“那,你進屋慢慢喝吧。”葉紫花拉亮電燈,屋裏瞬間就一片明亮。“你家大哥真能幹,天天那麼晚回來。”葉紫花這回確定這個男人是鄰居了,她平時很少與外人打交道。
看來男人是真渴了,嘴始終沒離開碗沿,滋溜滋溜地一會兒就喝完了。葉紫花說:“我再燒點。”男人汲了一下鼻子舔舔嘴唇,說:“冬天的韭菜味兒可真香。”葉紫花手足無措地低下頭。“我老、不,我男人和兒子得一會兒才能回來吃飯。”葉紫花本來想學別人叫老公。男人從對韭菜的癡迷狀態中抬起頭來問:“大妹子,我不在家這幾天有沒有人找我?”葉紫花茫然地搖搖頭。“那行,我回去了。”男人站起來就走。葉紫花瞪眼看著男人手裏拎著的塑料袋,怎麼那麼眼熟?男人又回過頭來說:“謝謝!”把發呆的女人嚇得激靈一下。男人心想這女人可真是一隻貓啊。
聽到大門稀裏嘩啦地響,葉紫花終於想起塑料袋在哪兒見過。她瑟瑟發抖地站在地上,鍋裏的韭菜盒子冒出縷縷青煙。
王一鶴推開裏倒歪斜的木門前,他並不知道這是葉紫花家。張木森也剛進屋,他突然看見王一鶴還以為又是為母二的案子。他把女人扶到炕沿上坐下,衝王一鶴靦腆地笑笑。王一鶴擺擺手說:“我就是閑逛。”為打破尷尬,王一鶴故意說起了閑話,無非是問張木森今天拉多錢,還問母小寶的學習情況。覺得屋裏的氣氛輕鬆下來,他才盯著葉紫花問:“平時你和鄰居走動多麼?”葉紫花並沒回答他的話,卻驚恐地看著丈夫。“她除了到醬菜廠上班很少出門。哦,才剛有一個……”張木森看一眼母小寶。王一鶴會意地站起身,張木森也尾隨跟出去。
王一鶴怎麼也沒想到,本來是心裏鬧騰,來棚戶區走走,卻逮住條大魚。看來,真是應了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王一鶴一直憋悶的心,突然像開了扇窗戶一樣亮堂。
劉棟梁從老家回來,就一直蝸居在那張大床上。每年這個時候工程款都結算完了,他就要回老家過年。可今年,老婆都來好幾次電話催他回去蒸年幹糧了。劉棟梁蒸的黏豆包既甜還筋道,老婆東家送一碗西家送一袋地炫耀。父親腦血栓在炕上癱瘓八年,多虧老婆精心照顧,要不,老父親早就上黃泉路了,這也是老婆一直沒跟他來北鎮的原因。
剛來那會兒,劉棟梁給人打工,後來就組建了一個工程隊,把外來務工又找不到活兒、整天在轉盤路邊上杵著的壯勞力組織起來。他穿梭在各個建築工地上發名片,還印刷一些小廣告貼到住戶的門上。誰家的下水道不通,有個搬搬扛扛的體力活就打他廣告上留的電話。他的工程隊裏人才濟濟,什麼瓦匠、木工、水暖安裝、電氣焊都能幹。三年下來,劉棟梁沒攢下多少錢卻攢下了辦法。
一次,他帶一夥人給一個做綠化的老板種草坪。劉棟梁看出來好幾個勢均力敵的老板都在搶這一單活,他拍著胸脯保證,“大哥你看我的,指定像娘們繡花似的讓你滿意。”老板咧嘴遞給他一支軟包中華。劉棟梁感激得雙手接過煙夾在耳朵上,他打算使勁地聞聞後再抽。“兄弟看你啦,咱倆合作雙贏。這活沒指望掙錢,隻想闖個門麵。後麵還有一大單,把寶押在那單上,要是拿下來還找你。”劉棟梁破天荒地一直盯在現場,他知道這年頭人們都講究信譽,這塊草坪又在企業的大門前,有粉搽在明處,下次有活人家還願意用。鍬鎬都被劉棟梁嗬斥到了一邊,無論是運過來的糞還是拉來的黑土,他帶人一色用手捏,用手撲擼,一層糞一層土地撒勻,然後再用耙子蹚平。
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從辦公樓裏走出來,看到這像籮麵一樣的幹活,他霍地站住了。隨行人員馬上就高聲問:“誰是領頭的?”劉棟梁誠惶誠恐地跑過去,他把臭烘烘的手背到身後低著頭等著挨罵。“你是這兒的頭?”領導模樣的人嚴厲地問。劉棟梁的腦袋點得像雞啄米,汗珠子劈裏啪啦地掉下來。“後院的綠化給你了,一會兒找辦公室主任聯係。”一行人的腳步踢踏著遠去了。劉棟梁像遭雷擊一樣還沒回過神兒。手下的兄弟簇擁上來推搡他,他才癔症般地醒過來,狠狠地給自己兩個嘴巴。
“行啊,你有種。踩著我的肩膀,拿到了頭包。”第二天早上,給他軟包中華煙的老板兩眼血紅地在企業辦公室門口堵住他。“大哥,我沒膽量搶食吃,這是天意。”劉棟梁說完逃命般地跑了。
“天上也能掉餡餅。”劉棟梁夢中的囈語都是這句話。
沒有家眷,劉棟梁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時刻記著自己是農民,就在棚戶區租一間還算說得過去的民房。一來省錢二來住的時候不多,忙起來黑天白夜地盯在工地。隻有剩一些收尾或者小打小鬧的活他才回到租屋。一個人鬱悶,劉棟梁就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費挺大的勁才裝上寬帶。現在的劉棟梁不怕花錢,雖然他還和從前一樣省吃儉用,可是對一些新鮮事物他舍得消費。
一想到這些年辛苦掙來的錢一半都給人好處了,有時候為甲方找個女人就千兒八百的,劉棟梁心都疼。他心裏直嘟囔:“家裏有女人,一見女人還像蒼蠅見著蛆。”給人家找了女人後,劉棟梁就坐在茶座裏象征性地喝茶,他覺得茶這玩意不如涼水解渴。劉棟梁名副其實地當了老板之後,他寧可吃紅燒肉也不會把錢花在女人身上。開始,人家提防他。“這小子是不是等他們入了港後做些手腳,再以此挾迫要活呀?”人家就不懷好意地嘲笑他:“你襠裏那東西不會疲軟吧,怎麼對女人沒興趣?”劉棟梁還是不改初衷地憨憨一笑。時間久了,人們就知道他確實不稀罕女人。“做他老婆夠可憐的。”劉棟梁對人們私下裏的議論話不置可否。
可是,自從上網以後他就像抽了大煙。為了聊天,他特意買了一本詞典,還把漢語拚音的大字塊掛到牆上。自從認識了“索命人”,他就雲裏霧裏地折騰。“掙錢不就是為消費為享受嗎。”劉棟梁時常用這樣的話鼓勵自己,要不他會心疼死。他喜歡男人身上煙草和酒精的味道,隻要一走到男人堆裏就拚命地啜鼻子,一旦那種味道衝進肺管,他就像犯了大煙癮,鼻涕眼淚地流下來。若不是極力地控製,他恨不能跪到地上求人家讓他多聞一會兒。
王一鶴一行的到來,劉棟梁一點兒沒緊張,死魚般的眼睛還閃了一下亮兒,好像四十五年來就等著這一時刻。他氣宇軒昂地伸出雙手,一雙冰涼的手銬並沒有讓劉棟梁的氣勢萎靡下去,他大義凜然地挺直了腰杆,像革命者去赴刑場。王一鶴的眸光在屋子裏掃視一圈,鐵床頭和牆上血跡斑斑,看來這裏是殺人碎屍的第一現場。劉棟梁被箍到審訊室的那把鐵椅子上時,突然間如同一隻紮冒炮的車胎萎頓下去,眼睛裏白多黑少地仰起腦袋。
劉棟梁走到今天,他說是老天的照應。當時他從老家來這裏打工,隻想掙幾個現錢給患腦血栓的爹買藥治病。看來人得福大、命大、造化大才能承受滾滾而來的錢財。王一鶴給劉棟梁點一支煙,示意他平靜一下情緒。劉棟梁狠吸了幾口煙後突然垂下頭嚎啕大哭,王一鶴看著張著大嘴的劉棟梁沒有打攪他……由於幾天幾夜沒吃好沒睡好了,劉棟梁的眼泡像一個肉袋,他低垂下眼簾。
劉棟梁是在同誌吧裏認識的戰捷。兩人聊了七個晚上後,相約在聽雨軒茶樓見麵。見到戰捷第一眼,劉棟梁血液沸騰,心跳加速。戰捷卻老到地看著他問:“你做O還是當1?”劉棟梁迷茫地看著戰捷。戰捷用手揻一個O又用手指打一個1的手勢。劉棟梁還沒緩過神兒:“咋、咋地都行,都行。”戰捷撲哧樂了:“看來是個老生瓜。”當晚,戰捷就把劉棟梁領到酒吧裏。劉棟梁興奮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亢奮地想,這才是人間天堂。那晚兩人在酒吧裏泡了一夜。
早上,劉棟梁領戰捷吃了廣東早茶後,拿出一遝錢說:“這個給你。”戰捷用眼睛估摸頂多也就兩千塊。他覷了一眼劉棟梁說:“我今晚沒當O你給的什麼錢?”劉棟梁喝了一口甜豆漿說:“我想,我想今後就咱們兩個。你的學費和生活費都由我管。”戰捷哧一聲,盛氣淩人地看著劉棟梁。“我能讓你做學校最牛的大學生。”戰捷把錢拿在手裏嘩嘩地打著手背笑吟吟地看著他:“不是吹牛吧?”劉棟梁鄭重地搖搖頭。兩人當下就手拉手離開。
劉棟梁告訴王一鶴他就喜歡漂亮男人,從小就是。家裏三天兩頭揭不開鍋,爹媽還東拚西湊地給他娶了媳婦。很快,兩個兒子又吱哇喊叫地來到人世,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起初還以為妻子笨拙,和她也沒什麼感情,其實是自己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他第一次見到戰捷的驚詫和震驚至今都忘不了。他迷戀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身體還有做愛的技巧,他眼睛裏的清澈和頹廢。他心裏清楚,戰捷是老手,他既不喊疼,也不要潤滑劑。劉棟梁聽人說,第一次能疼得昏迷。當他第一次觸摸到他的皮膚時,那種溫熱讓他神魂顛倒,劉棟梁就知道,自己徹底陷進去了。當他試探著用舌尖舔他紅潤的嘴唇時,他的喘息就加劇了,整個舌頭就被戰捷攪進了口腔,本來是試探卻變成侵占。戰捷無論怎樣陰陽怪氣,一到床上就溫順得像一隻波斯貓。這種幸福原本可以持續下去,要不是戰捷的緊逼和背叛,他絕對不會下死手。
他把戰捷不隻當情人還當孩子養。
交往一年,劉棟梁發現,戰捷不僅和別的同誌交往,還是雙性戀。劉棟梁質問戰捷為啥?戰捷開始支吾著,在劉棟梁的再三追問下他才說,自己手頭緊,出去當回O能掙一百塊。劉棟梁痛苦地問:“春節給你兩萬,五一又給你一萬,這麼快就沒了?”戰捷說:“春節回老家房子都快倒了,我媽的哮喘病也沒治好。再說,現在工作這麼難找,我想考研。”劉棟梁疼惜地看著他,啪地一下甩過一遝錢說:“一萬夠不夠?”兩天後,劉棟梁又給了戰捷一萬。戰捷拿錢就走,劉棟梁怎麼也留不住。
他上QQ問戰捷:“是不是要離開我?”戰捷什麼話都沒說,一連給他發了一串穿紅衣裳的小熊貓,一根手指頭放在嘴上說NO;一個俄羅斯純種雪橇犬揚起一隻做勢要打人的爪子;還有一個摔了大腚墩眼淚四濺的小男孩。劉棟梁不知所以然地看著屏幕。“你到底咋回事兒,敞亮地說句話,別折磨我了行不行?”對方沉默了。劉棟梁恨不能一拳把顯示屏砸爛。他長出一口氣呆呆地看著死一般的屏幕,點一支煙仰躺在床上。
雖然他對戰捷有點剃頭挑子一頭熱,他也知道自己就像戰捷的提款機,可劉棟梁理解他。戰捷家裏窮,現在的大學生比吃、比穿,還比誰找的女人多。一想到和戰捷雲雨的情景,劉棟梁的身體就有了反應。
由此,劉棟梁聯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結婚的那晚,他望著躺在身邊的女人差點沒跑爹媽屋裏,下半夜被大自己三歲的女人箍得好懸沒憋死——後來想來,他是被女人強暴了。要不是爹和媽他早就逃離了女人,終身不娶。爹病倒了,全家生活雪上加霜,他也有借口離開家。他認為,這一生最幸福時刻就是戰捷給他的,而不是家裏的女人。
無論怎麼發脾氣,一到床上戰捷就乖巧溫順得像一隻綿羊。想到這兒,劉棟梁用手撫慰一下膨脹得生疼的下身,霍地一下坐起來:“說吧,你還要多錢?”這回屏幕上就有一連串興高采烈的頭像閃爍。劉棟梁乘勝追擊:“我想要,你快來。”戰捷帶著一身涼氣進來,劉棟梁迫不及待地把戰捷抱到床上。“寶貝、寶貝,別離開我……”劉棟梁呢喃中流下了熱淚。
完事後,戰捷並沒有立即起來也沒像過去那樣箍著劉棟梁不讓他動彈,而是在床上伸胳膊撂腿寫“大”字。
劉棟梁坐起來吸煙,吸了兩口又給戰捷對著一支煙後塞進他嘴裏。戰捷吸了兩口啪地吐了。劉棟梁心裏陡地一沉,他知道戰捷有話說。“錢哪,錢,就是殺人的刀。”劉棟梁很清晰地聽見戰捷的哼唱。他看了一眼這個讓他魂牽夢繞的男人,輕輕地哀歎一聲:“三萬塊夠不夠?”戰捷眼睛裏的哀怨瞬間消失,他看著劉棟梁,說:“最少五萬。”劉棟梁對這個數字並沒有太大反應,他使勁地吸了兩口煙說:“你知道現在的生意多難做嗎?除了打點別人所剩無幾,一年連吃帶喝再加上你的開銷就得十萬,鄉下那邊家裏還有病人和孩子……”
戰捷沒等他把話說完倏地坐起來,瞪著他。劉棟梁被戰捷冰涼的眼神兒震懾了,他囁嚅著沒說一句完整的話。“你不是說讓我做學校裏最牛的大學生嗎?可事實上,我不是牛是熊。要不是你當初信誓旦旦,我能在你這兒失身嗎?你快樂逍遙了,你知道,我心裏是啥滋味嗎?比遭人強奸還難受。你他媽的還好意思說讓我做最牛的大學生,就你給的那倆錢,我幹幾回就能掙回來……”戰捷幾乎是咆哮。
劉棟梁全身顫抖,他嚅動著嘴唇半天才說:“你究竟有多少個男人?”劉棟梁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卡在戰捷的脖子上。戰捷開始並沒有躲,直到覺著有些憋氣才下意識地去掰他的手。劉棟梁咬牙掐住他的脖子。開始戰捷還不相信這個拘謹的男人能要他命,直到他的手越來越緊,戰捷才掙紮著流露出乞求的眼神兒。劉棟梁完全瘋了,憤懣、委屈全部傾注在手上……劉棟梁肢解戰捷雙手後,放在嘴上親一口,肢解腳時,他也放在嘴上吻一下……
太陽突然從雲層中鑽出來,飄灑了一夜的雪花就稀落了。“終於晴了。”走出家門的王一鶴眯起眼睛望天。昨晚,一整夜除了撒尿、喝水就是想戰捷的父母,他們從安徽老家千裏迢迢來取兒子的骨灰。寒冬臘月,冰雪在家做的布鞋底上凍一個大疙瘩,把腳步凍得更加踟躕,背影佝僂得像一張弓。王一鶴想,要不是兒子死了,他們這一生恐怕也難走出家門。兒子死了,活著的父母也得扒層皮。算了,死了就死了吧,不死也是禍害……可是,戰捷的父母會像他這樣想嗎?王一鶴望著那對老淚縱橫的夫妻,心裏如刀紮般地疼痛。
郭智敏和他冷戰,早晨說什麼都不讓他上班,說是自己也請了假要好好和他談談。王一鶴說:“按照偷摩托車的人提供的線索,燒電纜的嫌疑人最近有眉目了,近幾天要收網。時間久了別再出什麼差錯。”僵持一會兒,郭智敏先鬆口。她知道,王一鶴被這個案子弄得焦頭爛額。要談也不差這幾天,他跑不出去多遠,王小毛是一條拽著王一鶴的線。
王一鶴剛走上主道,一陣悅耳的鈴聲傳來,他本能地避讓一下。“哎,王隊上班啊,我送你去。”
王一鶴剛要擺手示意不用張木森送,他隔著塑料車棚發現裏麵坐的人麵熟,他的心本能地悸動一下。車裏的人也正在打量他。王一鶴腦海裏瞬間就浮出一個身影,是他,偷燒電纜團夥的主犯。
就在王一鶴躥過去時,車裏的男人一拳砸開塑料棚鑽出來,刀就壓在張木森的後脖頸上。“你要敢過來,我就一刀攮死他。”王一鶴和不知所措的張木森瞬間就停住了腳。“不要莽撞,你放下刀,算你是自首。”王一鶴說著話還往前移動。“誰信哪,就你那點把戲跟別人耍吧。”王一鶴看他把注意力都用在藐視自己情緒中,躥過去推倒張木森,揮手想要奪嫌疑人手裏的刀。嫌疑人大幅度地揮舞手臂一劃拉,血就溫暖地從王一鶴的臉上流下來。嫌疑人從車棚裏鑽出來,又一次把張木森按倒地上,揮舞著雪亮的刀就砍下去。王一鶴一個箭步撲過去,趁機拽住他一隻胳膊,嫌疑人的刀也插進他的胸腔……
“刀離心髒隻有一韭菜葉兒寬,萬幸。可病人的血糖二十多,酮體三個加號。都什麼年代了,還能把常見的糖尿病耽誤成這樣。”醫生數落郭智敏,郭智敏兩眼空洞,欲哭無淚。
“你死了,我和小寶咋活呀……”葉紫花的哭聲在走廊裏突然響起來,張木森馬上衝過去拉住她,女人看到滿身是血的男人咧嘴又哭起來……張木森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哭聲像被突然掐斷脖子的雞,哏嘍幾聲就沒了聲息。“要不是王隊長替我擋刀,躺在那裏的就是我。”張木森的淚水這時才流出來。王一鶴的眼皮動了一下,他蒙矓中覺得是郭智敏,還像高晶,終於確定了是葉紫花。王一鶴潛意識裏笑一下:“這個女人真能大聲哭啊。多虧是自己躺在這兒,要是他男人,她還不跟著去。”
最後的一線思緒像突然斷掉的電源,王一鶴沉浸到無邊的黑暗中……
責任編輯 黃 為
插 圖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