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2.脆弱與強大(1 / 3)

悲傷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心痛?有多痛?

酸楚?如何酸?

或者沉重而壓抑?是大山壓在了心上?還是心沉入了黑暗的深淵?

每個人大概都會有悲傷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會有著種種似乎大同小異的感受,但誰又真的能理解、甚至體會別人心中的悲傷呢?

“能體會他人的悲傷,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聖言牧師。”

自從開始了在修道院的修習,安妮塔導師的這句教誨便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時時回蕩在我的心底,不知不覺間仿佛已經成為了我的本能。現在回想起來,這大概也是我們三人中隻有我成為了牧師的原因吧。

“體會別人的悲傷?這麼簡單?”

當時的克雷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一副“太沒難度,我還是去當聖騎士好了”的表情,而謝菲爾卻是一臉困惑地反問:

“怎麼簡單,應該是太難了吧?別人的悲傷,我們要怎麼體會?頂多也就是同情一下吧?”

安妮塔導師沒有回答,而是追問克雷爾:

“你為什麼覺得簡單呢?”

“因為隻要我們把別人的悲傷當做自己的就可以了嘛。”

“不可能!”

謝菲爾立刻就站起來反駁:

“別人失去了父母,一定會很悲傷吧?可我們都沒有父母,又要怎麼體會?!”

看著眼眶中不由溢出淚光的他,克雷爾盡管也感到了一陣失落,但仍是小聲嘟囔著:

“你現在不就已經體會到了麼?想起這些,我們不就和他們一樣傷心了嗎?”

“哪裏一樣了?就算是傷心,不一樣的事情,肯定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吧!”

爭論的結果就是安妮塔導師抱著我們,和我們一起大哭了一場,而至於如何去體會別人的悲傷,她卻說隻能由我們自己去感悟,但克雷爾和謝菲爾說的也都沒有說錯。

時光匆匆,當初隻是一頭霧水,卻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們一起流淚痛哭的我終於慢慢明白了安妮塔導師的教誨。

聖言術與魔法不同,雖然都是運用法力的術法,但據謝菲爾所說,魔法主要是用施法者自身的法力來共鳴、引導和控製自然界存在的各種魔法元素,簡單來說就是在利用外力,而聖言術卻是單純利用自身的法力來施展神術、引發奇跡。

這些不同在魔法師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一個人本身的法力對比起大自然來說,無疑是微不足道的,怎麼看都不可能引起違背自然規律的奇跡效果。而聖言之神則借助卡魯羅殿下之手將這份奇跡降臨在了這片大地上,其中的關鍵便是這句聖言教會代代相傳的教誨——

體他人之傷,視為己痛。痛則心弱,弱即心善,善而心堅。

四百多年來,除了聖言教會的尋道者,大多人都將這句話當做了空泛的口號,虛偽的宣傳,更不用說那些自視天選之子的魔法師們了。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他們如何能體會弱者們的心酸苦痛?因此當年卡魯羅殿下才拒絕傳授他們聖言之道,因為就算坦白告訴了他們,也隻是被當做了不屑一顧的謊言。

將他人的悲傷當做自己的悲傷,同他人一起痛苦,然後將心中的酸與痛淨化為無窮的法力以引發神跡。也就是說,我們的心越痛,我們所擁有的法力就越強大。

用謝菲爾的話說,這“根本就是自虐的修行方式”。

就連安妮塔導師也沒有反駁他這樣的說法。

“嗯,這或許就是一種自虐吧。但是,我們卻必須這樣做。如果我們無法體會世間的痛苦,又有什麼資格和辦法去濟世救人?隻有擁有了這份體察他人悲傷苦痛的心性,以及能夠將心中種種痛苦轉化為力量的堅定意誌,我們才能以聖言之名,將無盡的神跡降臨於世啊。”

“不,我不要,也不能讓溫茜這樣做。她已經夠痛苦了,怎麼還能讓她心裏產生更多的痛苦!我不要學聖言術了,我要學習更強大的力量,學習不要這麼痛苦,也能保護溫茜不再痛苦的力量!”

謝菲爾那聲嘶力竭的哭喊猶在耳邊,而他在那之後就放棄了聖言之路,轉而去追求魔法的力量。但是無論他怎麼勸我,我都始終堅持了下來。因為安妮塔導師的話無疑是在告訴我,我心中那自卑不已的軟弱反而恰恰是成為一名聖言牧師所需要的天賦!

曾經的悲傷一直沉澱在我的心底無法融化,無父無母的孤苦,在孤兒院生活時的艱辛,曆經瘟疫與戰亂的恐懼——無論是我自己的,還是對身邊不幸者的耳聞目睹,那些仿佛實體一般的痛苦沉積著,化作無盡的陰霾籠罩著我的心,使我哪怕做個噩夢都會精神崩潰……

終於,在謝菲爾的幫助下,我達成了安妮塔導師對我的期望。我克服了心中的陰影,明白了如何將悲傷在心中淨化為法力,用於施展聖言術。我不再是諾雷姆山穀中那個拖累謝菲爾和克雷爾的包袱,擁有了足以幫助他們的力量,更用這份力量救助了很多人——卻也奪去了許多人的生命。

聖言並未賜予我們對惡者也要容忍謙讓的迂腐教誨,反而告誡我們理應時刻秉持正義,維護公理,甚至牧師也應與聖騎士一樣懲治邪惡。我沒有絲毫的理由會因此而彷徨,甚至也完全沒有想過同樣在科拉村第一次麵對生死戰鬥的克雷爾和謝菲爾在殺死強盜時會不會猶豫、驚慌,甚至像我一樣恐懼。

是的,我沒有想過,因為一直都認為鏟除惡徒是理所當然的,是遵行聖言教誨的榮光,是拯救良善、捍衛正義的壯舉。

但事實上,我的心卻因此而顫抖不已,也因此明白了教會的牧師們為什麼擁有著同魔法師匹敵的強大力量,卻很少像聖騎士一樣投身維護正義的戰鬥之中。

哪怕是在那場殘酷的惡魔戰爭中,牧師們也極少站在前線直接戰鬥,大多仍舊是在後方救護傷員,或者協助魔法師們施展法術。並非是因為牧師們如外人認為的那樣軟弱,而是因為奪去生命所帶來的這份悲痛,在我們的心中是如此的強烈,強烈到足以吞噬掉自己的心靈。

這兩天,從其他人的眼中,我的表現應該很不正常吧,但我卻無法對他們解釋什麼。即便謝菲爾能理解我一些,可畢竟沒有真正修習過聖言術的他,又怎麼可能體會到這種在痛苦的情緒與澎湃的法力所組成的洶湧波濤中近乎窒息一般的感覺呢。

我並非是在用毫無意義的忙碌、以及肆無忌憚揮霍法力的方式來逃避自己殺人的現實,隻是覺得自己一旦靜止下來,意識就會被悲痛的黑暗泥沼所吞沒,或者被體內暴漲的法力所撕裂。

我們因過於敏感而脆弱的心靈而強大,又因過於強大的力量而脆弱——這便是踐行聖言之道的牧師。直到今天,我終於切身體會到了這份被謝菲爾稱為“自虐”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