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3)

原來搭蓋著我們氈房的位置,現在空空蕩蕩,如果不是地麵上遺留的牛糞和炭灰痕跡,我會以為我走錯了地方。她帶走了所有應該屬於她的東西,隻留下了我那個大地質包。我站在原來搭蓋著氈房的位置,茫然四顧,遠處天地茫茫,幾坨沉重的灰白色雲朵壓在地平線上。近處,那條慢條斯理流淌的小河在廣袤的綠色大地上劃出了一條蜿蜒曲折的灰線。唯一能夠表現這個世界仍然活著的,是一隻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裏鑽出來的蒼鷹,無聲無息地在高空盤旋,活像天幕印襯下的一道剪影。突然襲來的極度孤寂像死神一樣將我擊倒,我頹然坐在了地上,隨後又躺到了地上,頭頂是黯然失色的天穹,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就連我大腦裏麵的混亂也是灰蒙蒙的,我不知道我現在是在夢裏,還是過去的那些日子才是我的夢境。

郭大炮送給我的那個地質包活像一顆碩大的石頭,帶著幾分倔強矗立在那兒,根據地上遺留插楊木杆子的位置,它矗立的位置正好是胡麻睡覺的位置。大包怎麼會站立起來呢?過去因為可以裝進它的內容有限,它一向是鬆鬆垮垮活像沒人穿的舊棉襖,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過去摸摸它,鼓鼓囊囊硬邦邦的,我揭開地質包的翻蓋,裏麵裝滿了貼餅奶豆腐之類的食品,最上麵,是一頁從學生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麵有用鉛筆下的留言:“知青,你好,見字如麵,我走了,感謝你給與我的一切,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也不要問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問也問不出道理,命運給了我們緣分,也給了我們結果,永別了,不要浪費時間找我。”落款是:胡麻。下麵又補充了一段字:“還有,我從莊子回來經過老虎溝的時候,看到了花姑娘,它跟那隻狼在一起。”

我記得清清楚楚,胡麻不識字,甚至反問過我什麼叫字,可是我手裏拿著的這頁紙上,明明簽著她的名字。在這荒郊野外她不可能請誰來代筆寫這一張留言,這張留言條隻有一個答案:她不是不識字,而是騙了我,從頭到尾,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一個騙局。那一刻,衝上我心頭最大的衝動,最大的願望,就是解開這個騙局,因為我實在想不通,她為什麼要騙我,我能想到的一切原因,都沒有合理的理由支撐。盡管她再三叮囑我不要找她,我還是下決心要找到她,即便她對我沒有什麼真正的感情,也沒必要在這麼長的時間裏,騙我,而且,我看不出來,她這麼騙我對她有什麼好處。如果說僅僅是為了充填孤處草原的寂寞,或者是僅僅是為了滿足她的情欲,那麼,她為什麼要選擇我?難道僅僅是偶遇、巧合那麼簡單嗎?

我反複閱讀著這張紙條,字跡很工整,但是卻很稚嫩,其中還有幾處修改過的痕跡,是用鉛筆上的橡皮擦去原有的字跡之後,改正的。寫法和都證明,胡麻雖然有文化,但是文化程度並不高,能寫出這種,並且采取這種方式修改字跡的,文化程度不會高於小學三年級。我勞碌了一整天,可是麵對滿滿一大包貼餅和奶製品,卻沒有胃口。我擔心時間拖久了更難尋找她的蹤跡,立刻背起大包,朝著她先後兩次回莊子的方向追去。

那是一個在我的記憶裏格外淒涼、黑暗的夜,我獨身一人行走在茫茫的草原上,夜風活像醜惡的精靈在我耳邊喧囂不已,草梗坑窪也成了命運的幫凶,組成了雷陣一樣的障礙。我跌跌絆絆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草灘上,胸膛裏像是有一團熊熊烈火在焚燒,燒得我口幹舌燥,心煩意亂。依靠情緒而不是大腦作出來的決定,百分之百不會有好結果,衝動消滅了理智,情緒替代了思考,我連夜追趕胡麻的行為無疑是一個極端錯誤、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的盲動。四野伸手不見五指,我不但不可能找到胡麻和她那輛老牛破車的蹤跡,就連方向感也失去了。事實上,我隻是按照我主觀想象的方向在走,而我想象的是,我正在沿著胡麻離去的路線追趕她。

如果有花姑娘在就好了,我相信,花姑娘一定能夠根據胡麻和老牛留下的味道、氣息追蹤到她們,作為人,我卻隻能跟著感覺走,也許,我走的恰恰是反方向,跟胡麻的距離越拉越遠。想到了花姑娘,一波悲涼遮蔽了我的心,花姑娘此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不知道在做什麼,它跟那頭狼私奔了,我這個時候才不得不承認,花姑娘的棄我而去,絕對不是它無情,而是我無義,如果不是我為了確保和胡麻的歡好不受幹擾,無情無義地把它拒之門外,讓它獨自忍受荒野黑夜的寒冷、孤寂和恐懼,恐怕它不會那麼輕易地棄我而去。我想,正是我把它推進了那隻狼的懷抱,不然,那隻狼在那麼長時間裏,走了那麼長的路,在我們後麵窮追不舍,那隻狼追求愛情的韌性戰鬥精神,比絕大多數人都更加忘我、更加投入,而花姑娘卻一直沒有向它不懈的追求屈服,為什麼會在已經有了相對安穩相對舒適的生活環境之後,反而背棄我跟著它跑了呢?我想,首先是我背棄了花姑娘,讓它的心理經受了極度的失落、孤獨和悲傷,在這種情況下,來自異性的追求,盡管它是一隻狼,也會讓花姑娘芳心萌動的。愧疚和懊喪之餘,我暗暗希望花姑娘能出現在我的麵前,就像過去一樣,不論我走多遠,也不論我們分開多久,它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生龍活虎、無怨無悔地衝到我的前麵幫助我,與我共患難。

一路上,我像一個瞎子,按照我想象的方向艱難地前行,大腦裏各種念頭活像沙塵暴把腦漿子攪成了一鍋粥,精神和肉體的重負終於壓倒了我,我癱倒在草灘上,活像一攤被人擤出來的鼻涕。天穹墨黑,沒有星辰月光,夜風如梟鳴獸泣,身下的草灘濕漉漉地仿佛沒有晾曬幹的尿褯子散發出一股黴臭。躺在那裏,我陷入了恍惚迷離的狀態,各種思緒混雜成一團,結果就是什麼頭緒也理不出來的亂麻和漿糊。

過後的很多年,我利用各種機會想解開美麗神秘卻又無情果決的胡麻之謎,我對找到她已經不抱希望,也覺得沒有必要了。但是,我仍然在尋找,不是尋找胡麻,而是在尋找答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以在當地文史資料館接觸到一些民風民俗方麵的材料。其中一份標注著“驪阡”字樣的卷宗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我在問胡麻屬於什麼民族、什麼地方人的時候,她說過這兩個字,準確地說,僅僅是兩個音節而不是具體的字。那份資料上介紹,早在西漢時期,東進的一支古羅馬軍團在河西一代與漢朝大軍遭遇,結果全部被殲,俘虜的羅馬軍團餘部被集中安置河西張掖和永昌之間的一個地區,後來那個地區被稱之為酈阡,文史資料上記載的“驪阡”可能是“離遷”的轉音字。那些古羅馬軍團的俘虜後來跟當地的漢民、蒙古族、藏族、裕固族都有交融,從而分成了農耕和遊牧兩種生產形態。而這些人的後代,不管是從事農耕還是遊牧,不管是跟漢民還是其他少數民族結合,後代都會不同程度地保留他們的形貌,皮膚白皙,頭發色淡而卷曲,女人極美,男人體魄強劍我由此判斷,胡麻肯定有這些古羅馬軍人的血統,八成就是那些人和當地各民族人交融的後裔,不然她那種區別於東方民族的美貌就無法解釋。

史料中還有一些關於這些後裔的特異風俗記載,這些與遊牧少數民族通婚的後裔們,一直保留著一個奇妙的傳統:寡婦再嫁,必須要帶著孩子,沒有孩子的寡婦,絕對不會有人娶她。而寡婦帶著孩子嫁人,夫家的家族卻絕對不會同意,於是就衍化出了一種特別的“遊婚”,這種遊婚說透了,就是寡婦出外找別的男人受孕生育,然後帶著跟別的男人生育的孩子再嫁,就不會受到男方家族的阻撓。這些“遊婚”的寡婦,如果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就會在自己的氈房上豎起一束紅布裹紮著的紅柳枝,看到這種紅柳枝,不但對寡婦有意的男人不會再過來招惹,而且明白其中講究的牧人都會自覺地遠遠避開,負麵的講究為的是不沾上晦氣,正麵的講究是給可憐的寡婦留下充分的自由空間。如果確定受孕了,那個寡婦就會盡快離開,為了避免日後發生複雜的血脈糾紛,她們對自己的行蹤絕對保密。

看過這份資料之後,我唯有苦笑,在那一場令我死去活來的性愛風暴中,我不過扮演了一台播種機的角色。真正弄明白這一點,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那一夜,我在那種恍惚迷離、似睡非睡的狀態裏沉淪,一直到淅淅瀝瀝的雨滴澆落在我的身上,我才從僵而不死的狀態掙脫出來。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方位,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知道,想要找到胡麻已經不可能了,即使她離去的時候留下了蹤跡,也會被這場雨衝洗得一幹二淨。雨越下越大,雨柱活像高壓水槍衝擊在我的身上,打得人腦袋和麵頰生疼,一路走著,一路受刑,不但沒有痛苦,反而覺得痛快,大腦木木地,幾乎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我一個人茫然的在大草原上晃蕩,好在包裏有吃的,還不至於挨餓,我開始尋找花姑娘,不管花姑娘遇到了什麼,也不管花姑娘會不會再跟我同呼吸共命運,我也要找到它,如果它實在不願意再跟我這個薄情寡義的主人繼續流浪,我也要跟它說一聲再見,祝福它跟那隻狼丈夫過得幸福。我不再躲避別人,因為我要打聽老虎溝在什麼地方,據胡麻說,她在老虎溝看到過花姑娘。我打聽過許多人,有牧人,有農民,也有說不清路數的旅人,他們都不知道老虎溝在什麼地方。

夏天的草原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晴朗的,但是,高原草場有高原草場的脾氣,那就是天氣的變化往往都是突如其來,就跟我一巴掌推死了驢拐拐一樣讓人出乎意料。那天早上,萬裏無雲,我繼續向北行進,因為我相信,所謂的老虎溝應該在靠近山區的地方,草原上哪有什麼溝。中午時分,天上突然現身一片灰雲,雲朵就像雪崩越滾越大,瞬間就成了遮天蔽日的黑幕,緊接著,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暴雨夾雜著冰雹便從天而降。雨水我還可以忍受,冰雹卻是石頭和腦袋硬碰硬的對抗,腦袋肯定扛不住石頭。我想到了我的地質包和地質包裏麵的大皮襖,於是我就地臥倒,顧不上滿地橫流的泥湯子,把大皮襖劈頭蓋臉的蒙上,把地質包當作了遮蔽物堵在了暴雨冰雹襲來的方向。也許連日來的跋涉奔波實在太疲勞了,難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在那種狀態下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