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你擁有一粒豆子的眼光(1 / 1)

當你擁有一粒豆子的眼光

風尚電影

作者:熊菂

那排沿牆根酣睡的狗,讓人疑心這究竟是街頭,還是不小心闖進它們的睡房。那隻被大叔牽著疾步而去的羊,跟艾斯美拉達會拚寫“太陽神”的夥伴有何關係?那群在杜巴廣場怡然而臥的牛,不打算理會時光和身旁叫做“人類”的鄰居,這麼待著似乎正是它們的天命。

哦,尼泊爾的街頭,傳說中人畜共存混亂的街頭,比傳說中更混亂,可也更安詳。混亂與安詳不該是對反義詞麼?混亂與安詳如這片土地上信奉的濕婆神,有創造和毀滅的一體兩麵。每一個路口不管寬窄都隨時擁堵:臭蟲般放出尾氣的機動車輛、魚一樣在縫隙間靈活穿梭的人力三輪、豆子似的人潮在大地上慣性滾動……時不時便糾結一團,如天上某位隱形大神發出指令:停止前進。人們停下腳步,安詳等待。

街頭靜止了一瞬,複又運轉。人們邁開腳步,彙入這混亂。那麼讓我們談談什麼是混亂:混亂究竟是種客觀存在還是主觀感受?你覺得混亂也許僅因為,你無法掌握節奏,你被排斥在外。“彙入”必須邁開腳步,卻並非邁開腳步一個動作這麼簡單。踩著點兒了,合上拍子,趁某個休止符的間歇伺機切入,原本的混亂頃刻間有序——這是你真正進入尼泊爾不起眼但可貴的一瞬。從此,你成為又一粒豆子,在尼泊爾的街頭肆意滾動,當你擁有了一粒豆子的眼光,街頭萬物友善頷首,你才能得體還禮。

這肯定不是你來自的那個世界的井然有序,但它有它的秩序標準和運轉原則。自在不光人類優先,自在麵前眾生平等。所以你才能看見尼泊爾的狗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倒頭便睡。它們睡得四仰八叉、一派癱軟,如死去一般。而周圍過往人流習以為常熟視無睹,顯得我們這些頻頻按動快門的遊客少見多怪,沒見過世麵。

那麼讓我們再來談談什麼叫世麵,怎樣才算見過。掛在嘴邊的詞彙鮮少深究,一旦深究便免不了土崩瓦解。我們說,某某某真老土,沒見過世麵。言下之意他沒見過我習以為常的一切,大驚小怪顯得笨拙。那麼反過來說,我也可能相當老土,沒見過他的習以為常——就像我和許多遊客,在尼泊爾街頭表現的那樣。

美洲明明在那裏,何來發現?尼泊爾街頭人畜一直共存,何來混亂?所謂文明世界,說白了就是自己給自己建造一個道德製高點,登上去,便以為整個世界盡收眼底,手臂一揮,均是江山。我們來自文明社會,所以我們掌管標準,有權判定孰優孰劣,有權指責一個地方原始落後,有權對所有我們判定的混亂皺起眉頭。

不是好勝饒舌的人類,而是街頭另一撥東道主動物們,給我上了有益的一課。在我來自的那個世界,它們要麼是食物來源,要麼是勞動工具,要麼是膝下承歡的寵物。哪怕用各種悲天憫人的理論武裝,“動物是朋友”的說辭也不免顯得虛頭巴腦。在尼泊爾,無須論證,無須雄辯,鐵的事實擺在眼前:它們就是它們,跟我們一樣,是這大地的過客兼主人。當然,它們也有飛來的橫禍,比如宰牲節為了祭祀血流成河。可生活不就是這樣嘛,順遂有時,罹難有時。天命就是天命,漫天神佛的國度,在王的廣場安臥一生是天命,在神的祭壇開膛破肚也是天命。天命的另一層含義,還有街頭無拘無束、或短或長的遊蕩歲月。

在不僅僅屬於人類的街頭晃悠,用一粒豆子的眼光打量,你會發現:牛在思索、狗是浪人、羊的靦腆背後,是沉靜的尊嚴……世界並非你以為的那樣,世界超出你的想象——奇妙在於:超出想象,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