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就這樣失掉了睾丸而得到了高位,在他下了獄又受了刑的當時,深怕受連累,就像忌避瘟病一樣將他的家人也忌避了起來的一些親戚故舊,等他一入宮當上官便都又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都跑到鹹陽巴結他來了,有的人甚至說他的睾丸是“塞翁之馬”,有幾個中年的朋友甚至想自己割掉這個“塞翁之馬”,要司馬遷向皇帝推薦介紹,進京來作他的部下。司馬遷的感觸卻與那些小人大大不同。升官的重大原因是由於受了刑已使他感覺著雙重的侮辱。那些不知恥的親戚故舊的態度又使他憤慨得幾乎失語。這些侮辱,這些憤慨,他是很想將它們努力忘掉的。然而總有些人要時常在他麵前將它提起來,最無法規避的便是他自己感覺到受宮刑之後所起的種種生理上的變化,比如說話的聲音已變得由雄而雌,體形上也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十分得意的那一臉美髯也已在漸漸地脫落——總之,一個帥氣的美男子竟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半個女性,可歎啊!
坐在對麵的任少卿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站起來向司馬遷叩了一個頭。
“唉,我差一點忘記了,我們的中書令大人,我們的天官家宰,我誠心誠意地向你恭賀!”
這無疑又是射中司馬遷內心傷痕的一箭。
“老兄的榮升,真是我們交遊輩的光寵啊,去歲正月我進京時,你還受著委屈,我們無從會麵,這才相隔不到一年,老兄竟已一躍而成天上人了。”
司馬遷的憤慨這時又被任少卿激發了起來,他想:去年,我被關入天牢之後,他進京來時固然沒有緣分見麵,然而遠在四川家中的兒女也壓根沒得著過他這個地方官的一丁點兒關照和光顧啊。
“少卿,”司馬遷的口氣變得嚴肅起來,“假如你我還有點友誼可言的話,請你再別提起以往的這些事情。我受了宮刑而做了中書令,你以為這是我在受著皇上的知遇嗎?我現在能夠進宮是因為我沒有了睾丸,這一點你難道真不明白還是怎麼的?”
任少卿聽到司馬遷這麼憤激的語句,著實嚇得不輕。
他連忙拍著司馬遷的手背說:“老兄,老兄,我看您,你這種話還是別說啦,小心隔牆有耳啊!”
“哼哼!”司馬遷笑著說,“少卿,你用不著那樣害怕。我這兩年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隨時都可以死。隻是我有一件掛心的事。便是我寫著的這部《史記》,”他指著房中堆積著的一百幾十卷原稿說,“這部書我花了十年的工夫來寫,但在未下獄之前的幾年間,我是寫得很懶散的。下獄之後,我在一年半的時間裏就將全部文稿整理了出來,如今我連最後一篇的《自敘傳》也已快寫了有一半了,我先把這部書的目錄給你看看罷。”司馬遷說著在稿子堆中拿了一卷出來展開了:“這是目錄,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我對你是用不著客氣的,我這部書是寓《春秋》的褒貶之意,但比《春秋》要來得詳明。我這部書是永遠不朽的書。有權勢的人可以在我的肉體上施行腐刑,但他不能腐化我精神上的產品。我要和有權勢的人對抗,看我們的生命哪個更長,我們的權威哪個更大,我們對於天下後世的人哪個更有功德。有些趨炎附勢的糊塗蛋在藐視我們做文學的人,我要把我們做文學者的權威展示出來給他們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聚在了這兒。這兒是有中國以來的詩教禮樂,學術道義的結晶。我的肉體隨時可以死,隨時可以被人寸斷,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遠不死的。地上的權勢,我笑煞它。哼哼,我笑煞它!”“是是是。”少卿被司馬遷的氣焰壓倒了,連連地低著頭。“這書中的《遊俠列傳》和《貨殖列傳》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司馬遷又接著說,“我讚美遊俠,讚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遊俠,都像能急人危難而不顧自己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那樣,世上哪還會有不合理的權勢存在?權勢是什麼?在財神麵前叩頭,把人的生命作為祭品,那便是權勢。秦始皇時的烏氏倮,巴寡婦清,你該是記得的了,烏氏倮本是遣到長城去戍邊的窮光蛋,因為他會做生意,把中國的絲織品拿去與匈奴的牛羊交換,匈奴替他將牛羊漫山滿穀地趕來,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夥見他發了財,便和他稱兄道弟起來,請他時常進京遊玩。巴寡婦呢,這是你屬下的人啦,她靠著掘丹砂發財,雖然是寡婦,有了錢自然會有寡公去奉承她,就連那不要臉的軟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稱她是‘貞婦’,替她作了‘女懷清台’來表彰她。哼!這就是所謂的權勢,媽的!向著書籍放火,向著讀書人挖坑撒尿,向著有錢的寡婦捧玉帶,這便是權勢,哼哼,我笑煞它!我不願意天下人都不學無術,但我願意天下人都有錢,假使我有錢,我的朋友有兩個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哪會受這苦刑?當時的情形是:擺在我麵前的路有三條,一是接受判決赴死,二是以五十萬錢贖為庶人,三是接受宮刑。我不怕死,但想到老父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囑咐。我一定要將父子兩代人的著述理想得以實現。所以我是不能就此抱憾而死的,至於拿五十萬兩贖罪,我知道以我們這樣的官微家貧是拿不出這五十萬錢的。因此最終就隻有接受腐刑這一條路了,這雖然會讓自己永陷於恥辱與痛苦之境,但至少它還能讓自己將著述工程繼續下去。”經過這一番痛苦的思考之後,司馬遷終於從生死、榮辱的糾結中掙脫了出來,建立了他自己的生死價值觀,後人經常說起的那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正是司馬遷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