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詩禮樂

作者:許達然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吵著要回家。有鄉思的地方就有中國人,連沒老家的也要返鄉間。

西方人的鄉情雖也詩意,卻不如中國的豐富深刻。希臘史詩《奧德塞》敘述偉大的回家旅程,但自荷馬以後,西方人漂泊更遠了。英國作家卻斯特頓認為英詩裏最美的一行是“遙遠的在山那邊”。有些詩人,像格雷、朋斯、丁尼生,也寫過類似的詩句。一直到當代小說裏,海明威的老人在魚被吃後,想起究竟什麼打敗他時,他大聲自答:“沒有,是我走得太遠了。”然而走遠後,西方人並不一定像中國人感到“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秦觀)。這歸心在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上,也在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上;無動詞,因詩意已被鄉思貫通了。鄉思擴展了民族與曆史意識。英文裏的“父土”“母土”或“家土”,我們叫“祖國”,把時間推得更遠,感情拉得更近了。英文裏的“生地”或“家鎮”,我們叫“故鄉”,把時空親切地連在一起。中國詩人甚至把空間概念“舊家”或“故家”當作時間概念“從前”用,仿佛提到過去就想起家。

家與孝牽住中國人,照禮不許遠離。然而留在家有時更要掙紮。唐朝王建有首詩寫被官吏差遣的水夫,胸被纖索擦破了,腳被石礫割裂了,曾想溜掉算了,卻又覺得“父母之鄉去不得”,孝思使他忍痛拉船。離家既然出於不得已,出門前就拜祖宗,保佑早回來;有的還從井裏挖出一把土,在異地生病時當靈丹服,想家時當親人撫,而識字的就寫詩了。

開始是離開後,偶爾憶起的濃甘薯香;逐漸是流浪中,時常遇見的淡薄人情味;後來是泥濘思路上,一踏就滑倒的激情;再後來是擁抱祖鄉的意識。結束前,慘的是歸不得:“我已無家,君歸何裏”;悲的是不得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妄的是不敢歸,被江南迷住的韋莊甚至還嚇別人“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但一般人的腸很有韌性,由於謀生、災難、做官、放逐、當兵、亡國而離鄉的,即使空腸也要回家。

出外謀生的盼望回去團圓。隻因拒絕補破網而出去,回來就不願是補破夢。雖然無地,仍要生兒女,自己隻好出去,留下怨婦望君早歸,硬望成了石頭。即使有地,也不夠兒女耕,兒女隻好出去,想出頭天。同樣奮鬥,不同遭遇,以至有敦煌抄卷提到的富不歸貧不歸,再貧下去就死不歸了。為生活,甚至不得不出國的曆史。在異邦,用筷子,怎樣夾都不如家鄉味;思想起,怎樣臥都不像長城;捧唐詩,怎樣吟都不成黃河。再不如,不像,不成也要精神上認同;然而身在國外嚷叫心愛國內,口號再響亮頭頂的仍是別人的天空。不願空做煙囪冒煙,嫋嫋,了了,鄉思卻變成精神分析家艾利克生所指的自責,責備自己脫離了把自己踢出的土地,良知吵著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