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了另一個世界
真
作者:十年砍柴
爺爺離開了我們,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爺爺能活到76歲,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他人到中年後就多病,50歲開始已不再下田幹活了。他那個年齡的中國農民大多數不知道社會保障和現代醫學為何物,除了鄉村的郎中和幾個請神送鬼的巫師,能在他們病時給予一些很不科學的診治和安慰外,一切就得聽天由命,靠自己身體的抵抗力。因此,一點小病對爺爺那代人來說,往往是致命的,他生過好幾個兒子,養活的隻有我父親和叔父,我父親下麵有幾個弟弟,就是被現在看來不值一談的小病奪去了生命。
很幸運的是,爺爺有一個當醫生的兒子。20世紀50年代末他一場急病,鄉親們都以為將要不治,最後被我父親接到縣裏醫治,挺了過來。20世紀60年代初的大饑餓,波及每一個鄉村,我的曾祖父就在那時候以96歲的高齡死去。已經在縣城醫院有一定地位的家父,也許麵臨著自己內心巨大的折磨,他沒有能力將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全部照顧,他隻能通過打通關節,把浮腫得很厲害的爺爺,接到療養院,逃過了饑餓,而一生嗜酒的曾祖父臨死前,我父親對他最大的孝順,是不知費了多少周折弄出來的半斤紅薯酒。
從我記事起,爺爺的身體反而看起來不錯,除了有些哮喘。他常常很自豪地說自己有兩個當國家幹部的孝順兒子,否則骨頭早就可以用來敲鼓了。分田那段時間他格外亢奮,等塵埃落定後,他分到了屬於自己的一畝地,一家一半劃分給我家和叔叔家,等著自己家責任田裏的收獲。
就在分完田後不到一個月的一個初冬中午,他自己起來熱飯——爺爺在老屋和叔叔家住在一起,叔叔在縣城,嬸娘就在我就讀的小學當老師。一人在家的他隻能自己對付午飯,突然跌倒在地。我的二娘——我爺爺帶大的一位侄子的老婆,住在隔壁,知道叔父跌倒後,便把老人扶到床上,再通知我媽。
媽媽趕到後做了初步的救治,然後爸爸和叔叔知道後,陸續回到了家。當時父親已調任我們公社衛生院當院長,他帶了本院的大夫來診治,說是腦溢血。這個病我父親從來沒想到,他擔心爺爺得的是哮喘之類的陳年老病。
蘇醒後的爺爺在床上靜臥了20餘天,開始一段時間他神誌清楚。我和弟弟放學後,知道爺爺跌倒了,書包都沒扔,就跑到爺爺的臥房去瞧他。
在一間昏暗的房子裏,一束光線透過屋頂黑瓦之間一塊玻璃做的“亮瓦”透射進來,爺爺臥在那張烏黑陳舊的大木床上,床前一個踏板上放著他的鞋子,還有尿壺。粗麻織成的蚊帳撩起來,我叫了一聲“爺爺”,一向不苟言笑的爺爺那一刻非常慈祥,吃力地問我:散學了?以後要好好讀書。我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他的病情越來越不穩定。醫生建議抬到公社衛生院去住院,爺爺不同意,大約他知道來日無多,不願意死在家外麵,按照我們當地的規矩,死在外麵的人是不能在家裏停靈的,隻能將棺材厝在村外。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父親和叔父當然知道老人的心思。
爺爺在一個冬夜離開了我們,我記得大約是臘月。那兩天他的病情又看起來好轉,有了些精神,後來才知道這是人將離世的回光返照。總在他床前守著的兒孫們鬆懈了,母親也回到我家料理一些家務。正好和我家交情很密的一位族叔——立叔叔家第一胎生了個男孩,我母親接的生。立叔叔在集體煤礦當工人,家道當時尚稱殷實,他老婆嫁過來後好幾年不育,求醫問藥終於有了兒子,當然要好好慶賀一番。農村辦酒席招待客人和鄉親,那時最流行的方式就是請公社放映隊來放兩場電影。屋麵前看電影很難得,我和弟弟都去了,沒有搬凳子,因為惦記著爺爺的病情,就站在一個山坡上看。那天晚上兩部影片,我隻記得第一部是趙麗蓉演的評劇《花為媒》,媒婆一出場就念白:“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十分喜慶的影片,用來慶賀新生命很合適。《花為媒》演完,換第二部片子的時候,姐姐找到我倆,說爺爺不行了,快去爺爺的臥房。
等我和弟弟趕到時,爺爺躺在床上,呼吸已經異常衰竭,但還有神誌,看到兒孫環繞在床邊,便放棄了和死亡的抗爭,一下子閉上眼睛,永遠地和他的親人告別了。
哭聲立刻響起來了,母親、嬸娘和姐姐這些女眷哭聲很大,而男人們,哪怕我等沒成人的孫子,隻是抹眼淚,是很難哭出聲的。
母親哭的時候,幾十米外傳來慶賀新生兒來到世上的電影音樂,看戲的人還沒有散場。生與死,是那樣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