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延綿千裏,不毛之地。烈日烘烤下的揚沙像置人於死地的暗器,一浪一浪的浮動衝來。穹頂之下,蒲離國送親的隊伍如沙湖中翻騰掙紮的一縱紅蟻,在無垠的沙漠中緩緩移動著。
明明是出嫁公主的國嫁之禮,奢華緋靡的紅緞迤邐,卻在沙漠的荒涼襯托下無限的悲愴。
一去,不歸。公主,金枝玉葉,萬人敬仰,吃著玉盤珍羞,喝著雨露瓊漿,穿著紅繒紫綃,享受著淩駕於天下人之上的先天權利,當為天下蒼生獻身的大義降臨之時,便也沒有拒絕的選擇,成為了國國間交好的棋子。
更何況,現在坐在這紅轎之中的,是一個被廢除被囚禁的公主,縱然被剝奪了屬於公主一切的榮耀,也要以戴罪之身遠嫁玄殷國。
鳳冠,霞帔。沉甸甸的頭冠壓在頭顱上,清漪就這樣僵直著坐在轎中數日,如果不是被逼著咽下一日三餐,已是行屍走肉的她定然早已昏厥在了路途之上。
“公主,昨夜已經出了蒲離國界,預計下午就可以到達玄殷國,見到玄殷國的迎親隊伍了吧。”侍女流蘇微微撩起紅簾,皺著眉看著周圍的一片死物。
清漪目光冷淡,一言不語,仿佛婢子口中說的一切都與己無關。
烈日如火,沙子被烘烤著散發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反射出灼眼的點點金光。流蘇感慨道:“一年前,就在這裏,兩國戰火硝煙彌漫,死傷無數。現在我們的這送親的隊伍啊,說不定就踩在哪一具烈士的白骨之上,而蒲離沒有用那以身殉國的將士們的血換來太平,而是用公主你來妥協著和平。那些亡魂定然不得安寧”
“當然公主的恨,未見得比他們少多少。”流蘇低下頭,給清漪遞上了一碗水,“此次遠嫁,陛下恢複了您公主的身份,原來的地位封號也回來了,以國嫁大禮相陪倒也風光,隻是公主臉上的悲愁痛苦沒有少去半分。”
“這樣的公主身份,不過是我那叔父陛下賞賜的裝點門麵的牌坊罷了。你現在看到的我,還會是那個熙濂長公主元清漪麼?”清漪苦笑著搖了搖頭,眼神寡淡,“佞荼蠡,我倒是喜歡他殺我全家奪走一切時給我的這個名字。叛逆,毒害,惡蟲,恥辱而又囂張。”
“聽說和親聯姻之策是守邊大將軍王亭何之子翊辰公子提出的。”流蘇小心翼翼地說道,這幾月宮內風起雲湧驟然巨變,獨自麵對著發生過的一切,公主早已如水中漂泊無依的葦草,恍惚終日任人宰割,真怕這幾個字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聞言,清漪先怔怔地盯著她半響,轉頭避開視線道:“無所謂,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是麼。翊辰不過是之前和我有婚約罷了,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但願他在我叔父的手下好自為之吧。”
“流蘇服侍公主已經八年了,不管將來境遇怎樣都希望公主好好的。”流蘇伸手將清漪肩頭散亂的發絲細細打理。心中隱隱作痛,麵前的這個女子和她一起長大,即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親人。明明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一個月前還是集萬寵於一身羨煞世人的女子,甚至先帝還將“熙濂公主”的封號作為生辰大禮賜予她,使她與她自己的父親二皇子具有同輩的皇室地位,殊榮甚豐。現在卻孑然一身在荒漠無依無靠,哀痛斷腸,黯然銷魂。
“現在已經如此了,將來,還能更差麼?”清漪歪過頭靠在流蘇的肩上,毫無血色的唇向上挑起,帶著無盡的嘲笑。
最差的最差,又能如何?我還活著,隻要我活著,一切就未完,待續。
蒲離國九淵殿。
玄衣冷肅,如月光也化解不了的暗夜,金線縫製的龍形暗紋就在這沉沉夜色中遊走著。不惑之年的男子端坐在龍椅上,撫須對殿下跪下行禮的人道:“眾愛卿,請起身。”
“謝陛下。”殿下眾臣站起又是一禮,頷首而立。
“不知王愛卿此次前來有何事彙報,難道是令尊在西陲發現有何端倪?”國主皺眉問,“內亂初平,國內兵馬勞累困頓,百姓也需休養生息,孤才應允了你所提出的與玄殷國聯姻之策。”
王翊辰聞言,向旁微移一步走出眾臣之列,持笏請奏道:“家父雖身在西陲,卻心係中土。今日聽聞淮南大旱,憂思不已。況淮南乃提供糧草軍需之地,救旱賑災實迫在眉睫。陛下英明,恩準蒲離和玄殷之聯姻,今邊陲平靜安寧,西陲之百姓安居樂業,軍需花費也日益消減。於是家父懇請國主,將一部分的軍餉軍糧用以淮南救災,望陛下恩準。”
元祁撫須一笑,這倒是有意思極了,自古以來將軍們向國主談起軍餉都是求主上恩準擴充軍資,唯恐朝中挪用軍餉作他用,對於軍備儲資更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能把吃進去的吐出來,也隻有王亭何這一人而已吧,如此之人,即使曾忠於自己的兄長,若可收來為己所用也是極好。再說,眾人皆傳,王將軍是可與玄殷抗衡的唯一人。
元祁正思忖著如何回複王翊辰,丞相宋遠欽也走出臣列請奏道:“淮南乃中土糧倉,旱情勢猛。定陲將軍有如此想法,對國家一片赤誠,忠心耿耿,救災民於水火,實乃國家之幸。有此臣子,國主定如虎添翼,蒲離定所向披靡。”
王翊辰莞爾一笑向宋遠欽作揖道:“翊辰隻憾家父今日未能在場,若聽得丞相此言定感激涕零。”誰人不知宋丞相的老家就在淮南,表示支持自己的請奏去大力濟災在意料之中,同時還可以做到拉攏王家勢力和拍國主馬屁拍的天衣無縫,真是隻精明通曉朝堂之事的老狐狸。
“王將軍的一片忠心赤誠確實是天下之興,令我等庸碌之才慚愧。但是,現在用縮減軍餉來濟災豈不糊塗!”在一片叫好中有此詰責之聲自是無比突兀,元祁皺眉望去,隻見吏部尚書康颺長跪於地請奏道,“誰都知養兵千日用軍一時的道理,即使國庫用度再緊,也沒有挪用日常軍需的道理。素來玄殷狡詐,如今即使嫁一公主與之成為親家又怎可保證西陲世世安定?誰能保證一直蠢蠢欲動的玄殷會安分下去,長久之計應當是擴充軍備秣兵厲馬才是,為了眼前的窘迫裁減軍資實乃自毀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