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執浩:詩人像閃電一樣照亮生活(2 / 3)

2003年之後,我又更多地傾向於詩歌寫作了,而且詩的內容與形式趨於日常。我開始尋找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激情,從對生活的熱情找到一條打通寫作激情的通道。我時常在想,文學最本質的意義應該是給那些卑微的生命賦予存在的價值,那些被普通人覺得不值一提的生活,我們為什麼要過下去?我們日複一日,被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裹挾著前進,那麼我們對於生活的熱情在哪裏?

我漸漸明白,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所在,我們的詩歌就應該在這種看似不值得一過的人生裏麵,釋放出人性的善意來。所以,我的詩歌總是在尋找和發現日常生活中充滿溫情的東西。文學寫作中的日常生活其實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命題,我們看似都在日常現場,其實千差萬別,而隻有寫出了最貼近你身心的那個日常情貌,你才能將自己從千篇一律中獨立出來。我這個階段的詩歌寫得非常溫暖,甚至會寫怎麼買菜、做菜、送女兒上學等等。而且越到後來,我越堅定地認識到,我在通過詩歌發現和培養對生活的愛,寂寞,單調,有所擔當的愛。這是我寫詩的秘密途徑——作家一定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創作的秘密途徑,這樣就能寫出自己的風格。

範:您既然找到了自己創作的秘密途徑,那麼現在您再來看自己的創作,新的追求又是什麼?

張:現在我讀詩又往回讀,回到唐詩宋詞,古典詩詞,並且分析古代詩人的思想風格。我發現我和杜甫還是最接近的。他哪怕在草堂生活的時候,現實已經那樣的艱難,但是他的詩歌中仍然是充滿溫情和希望的。我很欣賞那種逆境中仍然很好的心態。

而且,我希望能做到像杜甫那樣:“目擊成詩”、“脫口而出”。好的詩歌其實不需要在語言上繞彎子,表達應該是清晰的。很多人愛把詩寫得很長,很複雜,但是讀到最後也不知道它要表達什麼,我覺得所有表達的不清晰一定是思想的不清晰造成的。

我曾說過,詩歌有可能是“小東西”,但詩人一定是個“大家夥”。詩歌的背後,是一個大大書寫的“人”字。我們常常說,小說家,畫家,音樂家,為什麼獨獨詩人是以“人”字後綴?我們一旦提及古代的詩歌,也許某一首詩我們記不住背不出,但是說起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我們都會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詩人和別的藝術家的不同,也許就在這裏。

但是當代詩人擁有這樣形象的人很少。詩人要通過作品,讓別人找到他的形象。詩歌的力量來自於語言而非思想,語言要直接,要賦予詞語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有那種“一刀致命”的感覺。我希望在我們談論詩歌的時候,不僅僅是用那種“美”、“有意味”這種敘事層麵的東西作為標準,而是讓人感受到語言本身產生的力量。我相信詩歌必然是“樓梯式”的格局——不是通往光明的頂端,就是通往黑暗的深淵——詩歌本身的語言會帶你去向那裏。

所以我說,好的詩人就應該像閃電一樣突然出現,給人一種“我怎麼沒有想到”、“居然是這個樣子”、“他怎麼做到的”的感覺,那種詩歌一定是具備一擊即中的力量的。

範:所以您認為,直接是詩歌語言的力量來源?

張:對於當下詩歌來說,我們所處的當然不是黃金時代,也許這樣的時代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詩人要培養內心的定力,不為外在的浮躁所影響,做到既能入世又能出世。有的詩人說他想回到宋朝去,我聽了也隻是一笑,那是不可能的,而我反對對不可能的事情進行意淫,對你不了解的東西不要妄加猜度,不要長久地想入非非——這就是我在詩歌裏寫的:不與無中生有的人為伍,不與看不見的事物為敵。

而現在我們看到的詩歌有很多是在意淫,所以越來越覺得矯情。有些詩歌看似語言華麗,但內容空泛,讀完了完全不知所雲。我想,我們今天的詩歌,有一個“去標簽”“去文化”的過程,我們能不能把以前附加在菊花、月亮、美酒、晚霞這些詞語上的約定俗成的意義去掉,譬如,讓“晚霞”直接指向“夕陽中紅色的雲霞”呢,能不能就這樣,然後從中再發現生活本身的樂趣和美?隻有這樣,詞語才能真正回到它最幹淨、最真實的地方。

範:那如何區別這種意淫和想象之間的不同?畢竟想象力也是詩歌一個重要的部分。

張:比喻其實不完全是想象,相反,糟糕的比喻會破壞想象力。最有想象力的詩歌,一定是找到並處理好了詞與詞之間的關係的詩歌。每個詞語就是一個世界,好的詩人,就是將屬於他自己的語言,放到了詩歌中最恰當的位置。

我從來就不反對詩歌的高峰在唐詩宋詞的說法,但今天的社會已經無法回到那樣的語言環境裏麵,當代詩人也需要在當代人生活的語境裏學習表達。文學不是一座孤峰矗立,它一定是群山呼應的。

我以前也說過,詩人就是要“主動生活,被動寫作”。詩歌一定是生活那個“杯子”滿了以後,溢出來的那一部分,詩人不是整天拿著一張紙一支筆,或者對著電腦說:我要寫詩了。詩人一定是熱火朝天的生活者,然後發現生活中的詩意,不應該是“苦吟”式的寫作者,苦吟隻是相對於語言技術的錘煉而言。隻有生活到位了,詞語才能到位,詩歌才能準確地到達它命定的現場。

正常的詩歌是內心深處突然爆發或偶然閃現出來的隱秘的焰火,而不是那種“號角”式的東西。

2008年開始,武漢的文學雜誌陣營中,出現了《漢詩》,張執浩擔任這本雜誌的執行主編。在這本《漢詩》誕生之前,四川有一本民刊也用這個名字,在《漢詩》出世3期之後,這本民刊銷聲匿跡。如今,要了解全國詩歌創作“第一線”的生態,《漢詩》是繞不開的必讀書。而去年,張執浩在《長江文藝》主持的“詩空間”專欄,也推出了一批並不聞名的“新”詩人,讓很多人的作品有機會得到別人的關注。讓詩歌得到關注,讓詩歌與生活邂逅,這大概是一個有影響力的詩人應該承擔的義務和責任。

範:《漢詩》的出現的確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我原來采訪時就有這樣一種很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武漢這座城市,其實是一座詩歌重鎮。但是之前很奇怪,它也有一些文學雜誌,但是詩歌刊物卻不多。近5年來,這種狀況有明顯的變化,以《漢詩》為代表的詩歌刊物在武漢崛起了。

張:《漢詩》創辦其實挺倉促,那時候外地有本詩歌刊物的下半月刊希望由我來編,後來我和本地幾位詩人聊起這件事,他們說與其這樣,不如編一本屬於武漢的詩歌刊物,這就有了《漢詩》。刊名是我想的。

《漢詩》一開始就立足第一線的詩人,他們也許不是第一流的詩人,但是他們呈現出了原生態的當代詩歌現象。有人曾經認為,當代詩歌刊物是詩歌發表的“園地”,甚至是“陣地”。我覺得不是這樣,它既不是幾個人自己玩的小園子,也不是要捍衛某種旗幟的陣地。我認為,當代刊物應該是一座平台,編輯的任務和職責就是夯實這座平台。編輯就相當於“獵頭”,負責尋找優秀的人才,通過我們的介紹把他“販賣”出去。我們要做的就是內行看門道,看得很驚訝;外行看熱鬧,看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