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旁觀者厄俄斯(短篇小說六題)(3 / 3)

林太太的眼睛睜著,如兩枚粉紅的核桃,直直地盯著床頭上方的天花板。她沒有睡意,幾天來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事情。單位那邊準許了她的無限期休假,一副表示十分理解的樣子,說是什麼時候恢複了再來上班。丈夫也變得體貼了好多,盡管這段時間在他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悲傷的表情。她倒下後丈夫便負責起了每日的飲食,下了班便到超市買來菜回家親自下廚。他手藝雖然不佳,但勉強還能下口。

這時丈夫推開門走了進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林太太一眼,遲疑了一下說:“該起來吃飯了。趁熱。”他盡量把語氣放輕柔。

林太太沒動,也不做聲。

丈夫走到跟前,坐在床沿,盯著她的眼睛。接著他輕輕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被子,挪到一旁。丈夫一隻手抓起她的手臂,另一隻手托在她的肩膀上,溫柔地把她扶了起來。然後丈夫幫她把腳套進拖鞋裏。

“好了,”丈夫輕聲說,“我們去吃飯吧。”

她低下頭,任由眼前這個矮胖的男人牽引著她的腳步走向餐廳。那裏已經擺好了今天的飯菜,有她愛吃的沙丁魚,蘿卜絲,丈夫的糖醋牛扒,還有……一種不知名的蔬菜。名字隻是暫時記不起來而已,在她印象中倒是吃過幾回。顏色很新鮮,像剛從地裏摘下來的一樣。她試著夾過來嚼了幾口,吃到後來竟然猶如魚刺在喉,難以下咽。

她活生生地憋出了眼淚。丈夫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想起要去給她拿紙巾。

林太太覺得至少自己現在的狀態比前天的時候好多了,盡管晚上還是失眠,但之前那種如墜冰窖的感覺漸漸減輕了。當時警方把女兒的消息帶來時,她第一時間癱軟在電話機旁邊,把站在一旁不知情的丈夫嚇了一跳。林太太根本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向丈夫傳達這個消息的。住在國外的女兒在自己的公寓裏自殺,用盡了她所有的安眠藥片。她的屍體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被別人發現,當地天氣很熱,已經開始變味了。死因明確無疑,警方來電主要是為了商討屍體的火化事宜。女兒的性格孤僻古怪、不近人情,這一點做母親的心知肚明。雖然有過這方麵的預感,但噩耗傳來時,林太太仍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女兒出國以後與家裏的聯係更少了,林太太隻知道她年初的時候與洋人丈夫離了婚,兩人未曾生育,不存在孩子的問題。林太太一直寧願對女兒抱有最美好的想象,盡管她十分清楚女兒的性格弱點和艱難處境。

林太太從臥室裏走出來時看了看客廳牆壁上的掛鍾,早晨六點四十分,還早。她洗完臉,在沙發上靜靜坐了一會,便聽見丈夫房間裏起床的聲音。這聲音在他們以前同床共寢時她無比熟悉,丈夫有著一個起床前要弄出很大聲響的習慣。

丈夫拉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眼睛紅紅的,一臉疲憊委頓的樣子。他也沒跟林太太打個招呼,徑直走到茶幾旁邊坐下,往自己的杯子裏倒了些水。

林太太打量著他的神色,問:“昨晚沒睡好?”

“嗯。”他回答。

“怎麼了?”林太太說,“這可不像你。”

“你這話什麼意思?”

林太太歎了口氣,輕輕說道:“你知道的。自從碧兒十一歲那年我跟了你,到現在也快二十年了吧。你從來都沒把碧兒當做親生女兒看待。”

“開什麼玩笑,”丈夫急匆匆地打斷她說,“一大早你在這兒發什麼神經呢?她吃的穿的,擁有的高學曆,這些我能給的都給了。你還希望我做什麼?”

“我指的是感情上,”林太太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她有叫過你一聲爸爸麼?”

丈夫一愣,轉過頭去端起水杯喝了幾口。然後他冷笑道:“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別說對我,她對別人還不是一樣?”

接下來兩人沉默了一陣。

“明天包裹就送到了吧?”丈夫咳嗽了一聲說。

林太太目光呆滯,沒有回答。“我想不明白,”她搖著頭,“碧兒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長大後怎麼全變了呢。”

丈夫嘴唇翕動,想說點什麼卻沒有說。他突然站起身來走進了洗浴間,隨即裏麵傳來清晰的水聲。十分鍾左右後他走出來,唇邊還殘留了一點牙膏的泡沫。他看了一眼沙發上的妻子,後者依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了好了,”他走到跟前輕聲安慰她,“別胡思亂想了。我理解你目前的心情,說實話,對於碧兒的離世,我跟你一樣感到十分難過。”

林太太用手指擦拭著眼角,抬起頭來看向他。“那個,”她說,“你嘴唇右邊沒擦幹淨。”

丈夫“哦”了一聲,取出紙巾走到臥室的鏡子前麵去。出來時他已經換好了出門的衣服,手上提著黑色的公文包。

“這麼早就出門?”林太太問。

“早班,”他回答,“今天公司要開會,中午不能回來。抱歉你恐怕得自己做飯了。”

林太太點點頭,目送他走向門口。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說道:“今天我打算把碧兒的房間打掃打掃。”

丈夫開門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你便,”他說,“不過我勸你最好手腳麻利點。一想到她的房間我就渾身不舒服。”

林太太板起了臉。意識到一時間說錯話,他連忙在出門前打個圓場:“看來你恢複得不錯。”

下午林太太用鑰匙打開了女兒房間的門。過去的一年裏這個房間隻被打掃過兩三次,本來林太太還能再勤快些,隻是碧兒憎惡別人進入她的房間,尤其是亂動裏麵的東西。倘若冒犯了她,她會衝你大喊大叫,就連林太太也不例外。出國臨走前她甚至還打算把她房門的鑰匙都帶走。

房間裏陰暗一片,黴味很重。林太太走到窗邊,拉開厚厚的窗簾,打開窗戶。接著她走出去在外麵等了十五分鍾左右後再進來,開始她計劃好的工作。整理床鋪,掃地,拖地,吸塵,抹窗,她很小心地將女兒房間裏的每一件東西都弄得幹幹淨淨的,包括擺放在書桌上麵的幾個木偶娃娃。她用抹布在它們身上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動作輕柔而細膩,就好像當初給小碧兒洗澡一樣,指端撫過身體時還能感受到她所殘留的溫度。記得那時候的碧兒十分淘氣,每次都用小腳把盆裏麵的水踹灑得她全身都是。

終於她累了,平躺在光滑潔淨的瓷磚地板上。此刻她的位置剛好在床邊,一扭過頭去便發現了床底下的它。

林太太首先看到的隻是畫紙破舊的一個邊角,等到她將它完全抽出來時才看清它的全部。這是一幅水彩的風景畫,因閑置太久而蒙上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右下角署有作者歪歪斜斜的名字。畫麵裏主要有近處的兩排樹林,遠處的房屋和夕陽,色調明亮鮮豔,給人帶來溫暖的感覺。盡管技法略顯稚嫩,但其中所展現出來的天賦無可置疑。林太太已經記不清楚碧兒是九歲還是十歲時畫的了,或許那時前夫還在,他還沒在那個路段出事。不過畫麵裏的風景她倒挺熟悉,那是以前那個家的樓頂上所能看到的對麵山坡上的風景。山坡大概是在樓房的西北麵,長著一片茂密的樹林,夏季時常常會有鳥聲。林太太一邊回憶,一邊站起身來往外走,換衣服,穿鞋。她突然間冒出了要回到以前的住址看看那片樹林的想法。當然這很可能是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她出門搭了公交,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下車後她還得靠緩慢的步行來將視覺與記憶逐漸印合起來。畢竟好久都沒經過這裏了,這塊地方的變化不是單憑想象就能把握的。不過幸運的是,一棵被保護起來的大樹幫助她確定了原先的住址,兩者的距離不過十多米。原址上麵已經豎立起了一塊高大的廣告牌,周圍則是一道寬闊的綠化圈。根本沒有讓她容身的地方,更別說去找那片樹林的位置了。夕陽照在廣告牌的上部,把上麵紅色的標語變得更加明朗了起來。林太太抬著頭呆呆地站著,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的是什麼。那個傍晚也是這個時候,碧兒穿了一件很好看的連衣裙,畫到認真處腦袋瓜旁的兩綹羊角辮還一抖一抖來著。前夫和她坐在一旁有說有笑,麵前的杯子裏盛著自製的木瓜酒。他們曾經有過無數像那樣美好的傍晚。

林太太閉上眼睛,思緒像黑暗的潮水般向她湧來。

她回到家看到門口的鞋架上擺上了一雙鋥亮的男式皮鞋,她意識到丈夫已經回來了。她能聽見浴室裏的水聲以及洗衣機轉動的聲音。林太太換上拖鞋,走進自己的臥室,衣服也沒脫便躺倒在床上。這時她突然間想起自己臨走前忘記了關上碧兒房間的門,那幅畫還放在女兒的床邊。於是她連忙走上樓跑到碧兒房間裏去,可是畫已經不見了。房間裏一切都好好的,唯獨那幅風景畫不見了。

她走到浴室門口,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裏麵沒有應答。她又叫了幾次,依然如此。林太太伸手一推,浴室的門出乎意料地輕易被推開了。接下來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麵前這個麵容扭曲的男人正在把那幅畫往洗衣機的漩渦裏放。“你在幹什麼!”她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喊叫,衝過去試圖阻止丈夫。但丈夫用力地推開了她,她栽倒在浴室的牆角處。畫紙已經全部濡濕了,丈夫還在緊緊地把它按下去,似乎要用盡他全身的力氣。她望著眼前的男人,絲毫也想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是的,她根本不知道十多年前他也曾在這裏粗暴地對待一個女孩,逼迫她去舔他的褲襠。女孩不肯,他便嘴巴,將她的頭狠狠地摁到洗衣機裏去。她什麼也不知道。她所能做的隻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幅畫上的風景,那樹林,房屋,夕陽,一並像女孩一頭烏黑的頭發那樣開始支離破碎。

日落以後

我今天早上又跟丈夫大吵一架。我摔門而出那會朝著樓道下邊激動地罵了一句粗口,把剛從超市買菜回來的老太太嚇了一跳。萬事就是如此地不順心,連偶爾宣泄一次情緒都要遭遇難以預料的尷尬。因此我把車從車庫裏開出來的時候就抱定了決心。對,一條路黑到底。

我的厄運要從上周的星期三開始算起。那時丈夫跟我還是好好的,我們倆一塊在小區附近的公園裏跑步。沒跑多久就碰到了一個露陰癖,快跑到我們跟前時“啪啦”一聲除掉自己褲子,接著就嘻嘻怪笑。真他媽的倒黴。丈夫沒抓住他,他溜得賊快。我們報了警,但估計沒用。因為我們後來知道我們出事那區域竟是監控的盲點。接下來就是接到兒子在學校裏跟一個黑人同學鬥毆的通知。本來校方打算給兒子一個嚴厲的處分,幸虧我在年級主任麵前軟磨硬泡、信誓旦旦,他才考慮減輕了處罰。最近是在丈夫的手機裏發現了他跟一個女人相互調情的短信。我拿著證據去質問他,他卻理直氣壯地辯解說他們之間隻是朋友關係。我怒不可遏,差點跟他幹上一架。你這個瘋子!他這樣罵我。

我是個瘋子麼?才不!他可別忘了我的學曆比他高得多。在國內的時候,他隻是一個小企業裏的小職工,而我是一所知名高校裏的教師。兩年前我們能拿到綠卡順利移民,全都是我的功勞。這孬種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麼貨色,敢背著老娘找樂子,我越想越氣,用力一踩油門,車子發出了一聲支離破碎的嗚叫。

我們沒住在華人區。當初搬來時花費超過了預算,因此我和丈夫在一個新興的社區挑了一套廉租房暫時住下。誰知一住就是兩年。如今我雖然不像剛來那時每天都要擔心房租、合同、水電、貸款、借款、保險、家具、購物、郵遞、海運等諸多事宜,但世事難料,我漸漸地懷疑自己當初移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前段時間我們商量著是否要換一套房子住,兒子堅定地投了反對票。我知道他的理由,這裏有他的幾個好友,他們集資的錄音棚就在附近,他不想失去這些。兒子今年十六歲,正處於叛逆期,為了他們的樂隊染了一頭紫紅色的頭發——我和丈夫不止一次嘲笑過他的“火雞頭”——這孩子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自他四歲起就學鋼琴,彈的都是貝多芬肖邦莫紮特,可一搬來美國,就開始不務正業,搞搖滾,玩朋克,泡洋妞,留頭發,戴耳飾,就差沒吸毒了。操。我發現自己現在粗口講得越來越順溜了,美國女人不僅胸大,嘴巴也大。看來我隻學會了後者。

不知道開了多久,也許是兩三個小時,油表燈亮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正把車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是州道,四處人煙稀少,灌木叢倒是像蜘蛛一樣爬滿了地麵。幾根孤零零的電線杆把遠處的山嶺切成平行的幾片,靜悄悄地,也沒有鳥雀站在上麵。車子導航打不開,我隻能用手機定位。幸運的是前方就有個小鎮,雖然有點距離,但我估摸著餘下的油量足夠對付了。

我要了一杯“藍色瑪格麗特”。如果說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專有名詞,你們信麼?但我已經瘋狂地愛上了它。隻要是對酒類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這是一款經典的雞尾酒。我平時滴酒不沾,因此剛開始走進酒館時感覺有些無所適從。這座小鎮就隻有一家小酒館,就靠著公路,我給車子加完油後就直接開到了這裏。酒館內部的裝飾有些哥特風格,牆壁都漆上了綠幽幽的顏色,穹頂的幾隻吊燈極像張牙舞爪的鷹隼。生意慘淡。我找了個角落坐下,很快一位年輕的服務生就走過來問我需要什麼。“本店不賣啤酒,十分抱歉,”他彬彬有禮地說,“除此之外,任您挑選。”我問他可有推薦,他便向我推薦了酒館的招牌龍舌蘭。恰逢此時也沒什麼新客,他很有耐心地跟我聊了一會兒。當他得知我是第一次喝酒時,他驚奇地睜大了雙眼,“哦不,那我為您挑選的酒可能不適合您。”他說。我說無妨,盡管把最好的酒調來,不差你小費。他答應了,不多時就端來了一杯調好的“藍色瑪格麗特”。從他口中我還得知了調製所需的原料,分別是龍舌蘭、藍色柑香、碎冰、鹽和砂糖。它是一種安靜的藍,自下而上,由深邃轉為空虛。此時的我寧願把它當成馬桶裏的清潔劑,也不願將其聯想為擺在我實驗室裏的那些硫酸銅。我小心翼翼地啜了第一口。剛入口感覺有點像海水的味道,但馬上那股致命的火辣就緊接而至。我皺著眉頭將它滾入喉嚨,還好,至少沒想象中那麼糟,最重要的是夠解氣。

我察覺到左側隔桌的一個白種男人在偷偷地瞥我。那人看上去四十來歲,戴著一頂藍色的小氈帽,臉頰下沿露出濃密的胡茬。麵部因為逆光看不大清,但我想也沒什麼可描述的,天底下的白種人都一個樣。我一看向他他就轉過眼睛去假裝自己在喝著酒。我心裏暗笑。

當我把酒杯喝到半空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

“嘿,”他盡量將語氣裝得很輕鬆,“‘藍色瑪格麗特’可不是這樣喝的。”

我伸手往對麵的座位上一指,示意他坐下。他點點頭坐下來,“抱歉。”他說。

距離使我看清了對方。長得還挺俊,大概是我覺得他鼻子不是太高的緣故。“我是第一次喝,”我揚了揚手中的酒杯,“你能教我?”

“當然。”他拿著自己的空酒杯示範,“書上一般這麼寫的:首先把鹽巴——越細越好——撒在手背上,用舌頭將鹽卷入嘴裏,然後啜一口酒,再吃點果肉,最好是檸檬橙子什麼的——”他挑挑眉,“不過我習慣省略掉最後一步。”

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做。果然口感十分神奇。青檸的嫵媚衝淡了酒精的熱烈,我閉上眼睛細細回味,感覺一周以來的怨氣似乎凝結成了薄冰,而我正一口一口地將其刨碎。既虛幻又真實。

我睜開眼睛看到他正朝我微笑。“怎麼了?”我問。

“我叫丹尼斯,”他說,“你呢?”

“奎娜。”我報了個假名。

“無意冒犯,”他說,“聽你口音似乎不像是本土的亞裔。”

“我是華人,兩年前才移民過來。”

“中國人?”他饒有興致地說,“我倒是認識一個中國朋友,也是移民過來的。四川人,說話很有趣。”

“噢。”我低下頭喝了一口酒。這個話題接下去沒有意義。

之後我們相互間確認了對方的婚姻狀況。皆是已婚。丹尼斯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老大已經在一支海軍部隊裏當上了中士。不過他和妻子的關係一直很不好,“原因是這個。”他晃著手裏的酒杯。

“酗酒麼?”

“是,”他回答,“我因此還丟了兩份工作,最嚴重的一次還躺進了醫院,不過幾天後就滾出來了。繼續喝。”

“你妻子沒想過離婚?”

“誰知道呢。大概她覺得目前我們這種關係合她胃口。我們誰也不管誰,那樣她就能隨心所欲地偷漢子。”他邊說邊咧著嘴。果然,我想到了我丈夫。

“咳,”我掩蓋過自己的情緒,“可你看起來不像個酒鬼。呃,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比較斯文。”

“是麼?哈哈哈,”他笑了,“那你一定看走眼了。”

他笑我也笑。他的笑聲沉重且粗獷,如石頭砸落地麵,我卻不覺得當我們笑到一塊的時候有任何不協調感。接下來我們聊起了有關酒的話題,各種各樣的酒、酒的製法、酒的故事。他果然對酒有著一些研究,對我問的大多數問題都能從容不迫地回答。丹尼斯給我講述的“藍色瑪格麗特”的起源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其故事內容,而是因為這款酒的絕妙味道使我愛屋及烏。“不過是一個腐朽落後陳舊愚昧的愛情故事,”丹尼斯嘲諷地說,“可惜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早就不相信這些了。”

我點頭表示讚同。這時我已經喝光了我的酒,後勁湧上來,感覺身上仿佛沒了重量,但意識還清醒著。

他盯著我的指尖看了一會,說:“你好像已經醉了。”

“是。”我不否認,恰恰證明我的清醒。

“接下來你怎麼辦?”他問,“要在這裏待著麼?”

“不,”我回答,“但我也不回去。我家離這裏好遠。”

“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會。”

“去你家,”我說,“最好有張床。我躺一會就沒事了。”

他遲疑了一下,接著問:“你是開車過來的嗎?”

“車子就在外麵,”我站起來掏出車鑰匙朝他一晃,“不過我現在恐怕開不了。”

“我來開。”他接過車鑰匙。

丹尼斯把車開到一座房子前麵停下來。外觀上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舊宅,屋頂的白漆白得像家兔毛。丹尼斯邊開門邊向我解釋:這是他以前的房子,他第二個兒子未成年前他們一直住在這裏。後來他們搬走後,他舍不得賣掉它,差不多每個星期都回來這裏住上一兩天。他可以在這裏喝酒,打掃房間,給花盆澆水,拔除門前草坪裏的雜草,在陽台的吊床上睡午覺。在這裏他可以做任何愛做的事。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發現每一件家具果然都被擦拭得鋥亮。我像個好奇的小孩子似的睜大了眼睛到處察看。“昨天我來過了,”丹尼斯說,“不然這裏不會這麼幹淨。”

“看得出你很喜歡這裏,”我說,“跟我預想的完全不同。”

“你是不是覺得這裏應該是滿地的空酒瓶?蜘蛛網?厚厚的灰塵?汙濁的床單?”

我笑了:“差不多。”

“你看起來好多了。”他盯著我。

“頭還是有點暈。”

“要現在麼?”

“為什麼不?”我說,“快抓住酒精的尾巴。”

接著我們倆開始在他的床上做愛。第一次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我一開始時有些放不開。而且這還是個白種男人。他的動作簡單粗暴且有效,他邊做邊一遍又一遍地吻著我,像頭溫柔的雄獅。我努力地配合著他,他帶給我的那種被征服感,是在丈夫身上完全體會不到的。

我感覺我們花了兩個小時才到達了高潮。過後兩個人仿佛虛脫了似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聽到他叫我的假名,奎娜。

“嗯?”我轉過頭去,看到他一隻手支著腦袋,朝我微笑。

“你看起來真美。”

“謝謝你的恭維。”

他突然坐起來,跳下床去。“要瓶汽水麼?”

“你喝這個?”我反問道。

“不。”

“那就喝跟你一樣的。”

他赤裸著身子跑到客廳,從冰箱裏拿了兩罐冰鎮啤酒。他幫我拉開罐口遞給我。丹尼斯和我對飲著,但誰也沒開口說話。冬日傍晚的薄陽不帶任何色彩地透進半閉的百葉窗,把房間的牆壁襯得更加皎潔無瑕。我忽然對自己的裸體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羞恥感。他低著頭,想來也是。

丹尼斯喝完酒,拿著自己的衣服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他出去後我十分慌亂地穿上衣服,差點還把內衣給弄反了。五分鍾後丹尼斯衣冠整齊地進來,坐到床上去,看著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得出他正在盡量控製著自己。

得找點什麼話題,我想,眼光瞄到了壁櫥裏的幾件器皿。“那是什麼?”

他沿著我的視線看去,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哦,那是我的研究。”

“研究?”

他走過去取出兩隻酒瓶、一隻闊口的螺絲蓋玻璃瓶和三個杯子。“我在嚐試著調一些酒,”他解釋道,“權當消遣。”

“真的?”我有些意外,“你還會這個?玩了多久?”

“大概一年吧。有次醉得不省人事,醒來後難過得要死,於是就產生了荒誕的想法:要是能調製出沒有後遺症的酒多好!我便這樣去試了,買了一些原料,還有模有樣地搞了起來。”他邊說邊指著那隻罐頭玻璃瓶,“看到這個了嗎?是不是覺得跟其他幾件不協調?嗯,實際上它是個替代品。原來我有一隻雪克壺的——雪克壺就是用來調酒的壺——但被我老婆弄壞了。”

“怎麼回事?”

“我老婆也有這套房子的鑰匙。那次她竟然偷漢子偷到這裏來,恰巧被我撞見。她看到我就抓起雪克壺朝我扔去,我躲過了,但它摔壞了。”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讓我感到有些不自然。這時他將調好的酒倒進杯子裏,“要嚐嚐麼?”他問我。

“這是?”

“我自創的調法。”丹尼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在他的注視下喝了一小口。一開始的火辣差點讓我將它嗆出來。但馬上辣味轉瞬即逝,仿佛發生在一隻密閉鐵盒裏的短促爆炸,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疲憊的酸,苦悶的酸,睡眠的酸,對,那像是眼淚的味道,像是美人遲暮的那種眼淚。此後就是略微而長久的甘澀,綿延不盡,如絲如煙,看不見也摸不著,緩慢撲向天際。五分鍾後我才把最後一顆味蕾擰滅,抬起頭看到他不知何時已站在窗戶前麵。冬天裏沒有太陽,隻有遠處一片發光的彤雲。

“丹尼斯,”我說,“你給這款酒取了什麼名字?”

“剛剛想好了,”他回答,“它叫‘日落以後’。”

日落以後。我心裏默念了幾遍,突然從床上站了起來。連我也不知道軀體做出這個反應的原因。

“我想我得回去了。”我說。

“為什麼?”丹尼斯轉過身,一臉驚訝。

“不為什麼,”我抓起挎包,“太晚了,多有打擾。”

他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別走,甜心,”他露出哀求的語氣,“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別這樣,”我搖著頭,“這不好玩。”

我剛說完他就朝我撲了過來。我早有防備,在他抓住我手臂的瞬間用桌子上的一隻酒瓶砸中了他的腦袋。我沒用全力,但已經足夠讓他鬆手。他倒在地板上,左手捂住頭,發出痛苦的呻吟。你這婊子!他罵道。

我沒理他,抬腳迅速地往門外走去。我剛走到草坪就聽到屋內傳來劈裏啪啦玻璃破碎的聲音,我估計他砸碎了所有的酒瓶和杯子,也包括那隻螺絲蓋玻璃瓶——雪克壺的替代品。

很快我找到了我的車子。他把它停靠在圍欄外的一棵大樹下麵。我心急火燎地打開車門跳進去,狠命地踩了幾下離合器。怎麼沒有動?還需要車鑰匙,對,車鑰匙呢?我摸著口袋,操,這時我想起來了,鑰匙還在他那裏。真該死,我忘了這個,這可怎麼辦?我已經哭了出來。兒子的“火雞頭”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我邊抹著眼淚邊對自己說,我不能留在這裏,我要回去。我要在日落之後趕回去。

責任編輯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