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的秘密生活。很可能也是違逆常規挑戰習俗的生活。

在這幢舊樓裏住的多是自然和社會科學院的工作人員。

離退休人員多。年輕人都會想辦法賺錢,兼職或者做商業項目,賺了錢就會買別處的房子。隻有中老年知識分子沒有辦法,必須住在這舊樓裏。他們生活瑣碎,嘮叨。她偶爾能看到那些住戶。在吱呀作響的電梯間,經常會看到牽著寵物狗的女人和拎著菜籃的男人。從她住的房間的陽台看下去,能看到那些步履遲緩的中年或老年人。他們多是頭發斑白,臉上也長滿老年斑。住在這裏的人多是成就顯著的自然或人文知識分子,但是到晚年卻多陷困窘。那些傳統的清高的知識分子要是知道她過的幽居生活,估計會大跌眼鏡。

然而終於有一天她對那樣的時刻也厭倦了。

那是在夜晚臨睡的時刻。她像往常一樣使用了自慰器,讓自己迅速進入高潮。

她聽到了自己的呻吟和呼叫,那是進入高潮時刻不由自主的反應。

自慰的時間用去十五分鍾。完事以後她就像拚盡了力氣在海中遊泳一樣。

爬到岸上的時候感覺滿身疲憊。她稍微喘息之後抽煙。

抽了幾口煙就摁滅。進浴室,打開蓮蓬頭,讓熱水衝到自己身上。

洗浴完。關掉淋浴,從蓮蓬頭下走出來。

她站在梳妝鏡前用浴巾擦拭身體。她的身體還保持如常,肌膚光滑。

她想到自己的蒼涼和破敗。是的,她的蒼涼和破敗都在她的內心裏,在精神中。從她的身體上難以看出來。擦幹身體她開始塗抹潤滑霜。

那時候突然襲來的空虛感擊中了她。

她不再想用器械安慰自己的身體了。

想要有一個人。能簡單地愛。沒有複雜的關係。不要互相糾纏。情感的或任何形式的糾纏都不要有。不是她熟悉的那些圈子裏的人,不是學者,不是作家,不是藝術家,不是任何社會的名流。她就想要一個簡單的男人,可以跟她有身體親密行為的男人。因為她是要離開北京,離開中國的。她的護照簽證是旅遊簽證,簽證限期是在25天。這是她能申請到的最長的期限,期滿之後她必須離開。

在此期間她需要一個伴侶,能有親密關係的伴侶。

不知為什麼她就想到了那個每天都會上門為她送郵包的速遞員。

她還沒有看到過他的麵孔。在他們見麵的時候他的麵孔就罩在銀色的頭盔裏。他見她的時候一直沒有取下來過頭盔,他沒有時間,每次都是倉促地來,又倉促地離開。他停在樓下的摩托車後座分開放著兩個紅色帆布大郵包,那裏是鼓鼓囊囊的郵件,他必須在限定的時間裏把那些郵件發送出去,他肯定是有工作量限製的。所以他才那麼忙碌。她經常能聽到他上下樓奔跑的聲音。可以肯定這是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雖然他們見麵的時間短暫,但他站在她麵前的時刻身上有一種男人的氣息散發出來。她有很好的嗅覺。她把聞到的氣息看作是這個年輕人分泌的荷爾蒙氣息。

她開始計劃接近他的方式了。她頻繁地從網店購買東西,為了第二天他能按時送來。她想象著他們接近的狀態。她起床後把房間收拾好,安安靜靜地坐在屋裏等著摩托車的聲響,等著那個頭戴銀色頭盔的少年奔跑著上樓。她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停下來,讓他走進房間在房間待的時間長一點。坐在房間裏她想象著這個男孩子的身體時,她的身體突然會有莫名的顫動。她一直以為自己心如死灰,身體也會陷於枯寂。結果不是。從她想到他時身體莫名的顫動,她知道她的身體還沒有枯寂。

她想先要把他請進家來。至少要在客廳的沙發坐下來。

這樣她和他要交流才能在情感上接近。

應該說對男人她還是有辦法的。

她總有能力讓男人在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上她。

然而愛情似乎隻是要讓她經曆一次次情感的凋零。

那些愛過她的人後來都成為仇人,為了彼此逃離而飽受傷害。

在她回到北京的時候她沒有電話昔日的情人,但他還是能獲得她回來的消息。她聽說他知道她回來時原話是這麼說的:“她應該賣逼去,不然她靠什麼活?”

這樣的話讓她寒意徹骨。

現在她已經對愛情幻滅。不再相信愛情了。

不過她還是想要有男人。一個不產生任何情感糾葛的男人。

她是閱曆過情場的人,所以引誘一個男孩子的手段還是會有的。

他顯然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

有一次在他叩響她的門,為她送來網購的紅色的靴子時,她對他說:

“真是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

他取出圓珠筆讓她在領取郵件的單據上簽字,圓珠筆已經幹枯,寫不出字。

她說回去取,就請他進屋。她對他說:“請進家裏歇會兒,麻煩你這麼久。”

少年走進了她的家,站在客廳裏。

她請他坐到沙發上,開冰箱為他取飲料喝。

她就那樣跟他聊起來。少年摘去他的頭盔,捧在手裏。

她看見的是一張年輕而清秀的麵孔,看上去他是內向的。

坐在沙發上有些局促,手腳不知如何放置。她注意到他突出的喉結,他唇上刮過的胡髭的痕跡。他的健壯的胸肌。看得出來少年是喜歡運動的。

少年喝掉了她端來的果汁,等她取出筆在領取郵件的單據上簽字。

她握著筆低頭簽字,然後把單據遞給他。

這一次他們就這樣結束了簡短的聊天。

因為有了這一次接觸,以後就自然了。

他再送郵件來的時候,她都會請他進家裏坐坐。

有一天在她像以往一樣走到冰箱前為他取飲料時,少年從身後抱住了她。

他顯然是受到了暗示。或者是被鼓勵。他是可以要她的。

感覺得到少年的緊張,估計他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他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他親吻她。她沒有拒絕。或者說那正是她所期待的。

少年是青澀的。在她脫去他的衣服的時候他有些驚慌。他雙手捂著自己的生殖器躲避著她的目光。他們做愛了。每次做愛之前他會去浴室洗澡。開始他緊閉著浴室的門,後來他讓她進去,她為他洗浴,她為他的身體塗滿浴液,他們就在浴室裏做愛。開始他是緊張的。他甚至在顫抖。她要教他做很多事情。

他們在浴室裏做愛,在床上做愛。

每次完事的時候她會給他錢。她更願意他們之間是這樣的關係。

錢可以幫助他,也可以買到他。這是她要的關係。

她要避免他們產生情感上的糾纏。因為她是要離開的。

北京不是她的久留之城,她的簽證到期就要再回美國。

然而事情的發展最後還是超出了她的控製力。

他經常來找她。這個脆弱的少年。她知道他是在北京漂流的孩子。

他結束工作以後來找她。在這浩大的都城,一份情感也是一種慰藉。

他們做愛。完事以後他離開。她不留他在住處過夜。

有幾天她想她要是能在北京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她就可以不返回美國。

在聖路易斯市,她有一條現實的道路可以走。那就是她可以嫁給喬治·湯姆遜,那個76歲的越戰老兵。湯姆遜的夫人在他69歲那年去世,有一個從事銀行業的女兒。女兒希望有人照顧他,以減輕自己的負擔。她最初是應聘保姆,為這個老人做陪護服務。她的工作認真細致,坐在輪椅之上的湯姆遜對她的陪護工作比較滿意,老人有些喜歡她。吃飯、洗澡、穿衣,推著輪椅上街去散心,這都是她要做的工作。湯姆遜下肢癱瘓,手臂卻很有力量。有一天在她為他洗過澡擦拭身體的時候,他抱住了她。老人的雙手攥緊她的手臂,把她拖入懷裏,他親吻她。

開始她慌亂,後來就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接受了老人的愛撫。

她脫去了衣服,裸體躺在老人的麵前,老人的手掌在她的身體上輕移。

他親吻著她的肌膚。每一寸肌膚都親遍。老人也親吻她的乳房和生殖器物。

她敞開自己。她願意帶給老人身心的快樂。

然而如果就此讓她與湯姆遜步入婚姻,這是她不願意的。

要是能在北京找到合適的工作,能讓她獨立生活下去,她可以選擇不回美國。

她從網絡上尋求需要人手的機構和單位。按照她的專長,她可以做廣告業務,也可以做平麵或網絡媒體,她有在美國獲得的相關資證。她在眾多的招聘信息中找到一家著名門戶網站,那裏空缺著運營總監的職位,她把求職申請通過郵址投寄出去。三天之後她接到電話,網站的人力資源部請她去麵談,對方看中她在美國的資證,願意接收她為網站工作。她去了,走進那座大樓,走進那個網站的辦公區,她被裏邊的場景震撼住了。那是個龐大的車間一樣的區域,眾多員工坐在電腦前忙碌著。這裏的工作強度和工作節奏是她後來領教的,超時工作是普遍的,超時而沒有報酬是普遍的,沒有休息日是普遍的。她看到資本家的壓榨和盤剝,這是她不能接受,也無法忍耐的。這份工作她隻做了兩個星期就辭掉了。

她還去了一家港資在北京主辦的時政雜誌應聘。為了命中,她請熟悉的人作介紹,把自己的應聘資料投寄過去,兩天後負責人約她麵談。在看過她的資料,詢問完相關問題後,留著光頭、臉上長有雀斑的那個負責人對她說:“很抱歉,你是太能幹了,我們要的隻是普通的員工。”

被拒絕是她這番求職經曆的基本體驗。她覺得她英文不錯,是否可以為出版社做著作翻譯,她喜歡一個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長篇小說,她希望能為出版社翻譯這本著作。電話打過去,出版社很感興趣,然而給她開出的版稅條件讓她哭笑不得。千字30元。翻譯的勞動價值低廉得讓她感覺是侮辱。

“我們就是這個標準,在中國你去任何出版社都很難高出這個標準的。”

對方對她的詫異表示不能理解。

她想她是無法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了。在美國生活數年,她的美國式思維方式已經使她難以適應中國的生活,難以適應北京的生活。

現在能讓她感覺溫暖和安心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少年。

這個外省的孩子還保持著他心地的單純和淳樸。

當然這是她的自我感覺。

那天她擁抱著他。就那樣睡去。

他們是在做過愛之後。少年依舊是以往一樣青澀。

她需要教他。包括讓他勃起。讓他緩慢而堅定地進入她身體的巢穴之間。

她用上體位。那時候她感覺到久已未至的身體的激情和歡樂。

她喜歡上了這個少年。在這寂靜的午夜,他成為她最親密的男人。

她延緩著他射精的時間,讓他們相交的時間更長。

就那樣他們進入到快感的極限。

他們在極限之後昏然睡去。她都沒有顧得上擦去他射精時留在她肚子上的精液。那是她教給他的避免受孕的辦法。戴安全套會鈍化性愛的快感,但是體內射精容易懷孕,她就教給他體外射精的方法。在快要射精的一瞬間退出去。

少年掌握了這個技巧。這也是他需要的技巧。

他們都不願意有性愛帶來的麻煩。

她看到過新聞說有人假裝快遞公司的人,上門搶劫或盜竊。

殺人的也有。在城市裏這樣的事情並不稀罕。但是她一直沒有把這類事情跟自己相聯係。她已經很謹慎地隔絕著自己與他人的交往。對這個少年卻懷有信任感。總要對人保持基本的信任吧,不然這跟叢林裏的野獸動物有什麼區別呢?

這是她的想法。然而最後的結果證明,她還是錯了。

就是這僅有的對人殘存的信任感帶給她危險,帶給她劫難。

在她的簽證快要到期就要返回美國的時候,她接到警察的電話。

“我們逮住了你說的那個人,在他的住處搜查到他偷竊的古文物。”他說。

“逮住了會怎麼做呢?”她問,她想起房間裏的那些陶罐和瓷器不見了。

“刑事拘留,法院會以故意傷害罪起訴,入室行竊也是一條。”警察說。

“會被判刑嗎?”她問。

“那是肯定的,這要不判那還就沒王法了。盜竊古文物是重罪,他是數罪並罰!”警察在電話裏的聲音是職業性的幹練,但是她聽得心裏發沉。

“我可以銷案嗎?”她問,“放他回家,我可以不追究。為這點事情判他刑毀掉他的生活,我會良心不安。”她說。

“那可不行,這事不能由您說了算。出了事,犯了法,就要由法律說了說。”

放下電話後她在很長時間陷入恍惚狀態。

她的手臂纏著白色繃帶。

那天她被人送到臨近的地壇醫院,醫生為她包紮了傷口。

是他傷了她。這個少年將毀於謀財害命,雖然他並沒有竊取到多少財物。

然而最終的結果是她害了他,是她把他帶入一個圈套,領入一個陷阱。

是她誘惑了他。但是中國的法律不會追究她,警察也不會懲罰她。

她是那個逍遙於法律之外的人。但是良心使她難以安寧。

現在她能清晰記得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了。

她隻記得幹渴。醒來的時候咽喉生煙。

她想喝水,少年遞給她一個水杯。水杯裏是他倒來的純淨水。仰頭喝幹。

昏沉。眩暈。嗜睡。這是她在那個時刻的狀態。

黎明的時候她又醒來。這是她第三次醒來。這次她是被什麼聲音驚醒。

是放在書桌上的青瓷花瓶摔在地上,花瓶破碎的聲音把她驚醒。

驚悸中她猛地坐起來,但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腦子在驚醒的瞬間出現空白。

失憶症在她被驚醒的時刻又侵襲了她。

那個暗影又出現在當地。被驚醒後她看到那個靜默的暗影,本能的恐懼讓她睜大了眼睛,她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但是無法看清楚。她的手摸索著尋找床頭燈的開關,她摁了開關的鈕,燈卻不亮。或者是停電,住在這個老家屬區,停電也是常有的事情。身邊的位置是空的,她依稀記得在她的身邊睡過那個少年。

她想下床看個究竟。起身,披上一件睡衣,下地用腳在床下試探著找鞋子。

猛然她的脖頸就被一雙手掐住。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在驚駭之中魂飛魄散。一個人緊摟住她,她感受到他手臂的骨骼帶給她的痛感。她的嘴巴被他捂著。

那是一雙冰冷的手,它緊捂著她的嘴巴讓她感覺臉頰疼痛。

不要出聲,出聲就捅了你。她聽到壓低的一個男聲。

突然覺得那是她熟悉的聲音,但是她的咽喉被掐著難以發聲。

這是入室行竊者嗎?她想。沒有掙紮,放棄反抗。她隻是在猝然之間因為沒有防備而緊張了一下,很快她的內心和意識就安定下來。她不害怕。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無覺。能怎樣呢?她所居住的這幢公寓徒有四壁,這是她的臨時住所,在她看來沒有有價值的東西,隻有那些陳年舊物,堆積在書架的陶器和散落在地上的石頭。包括自己,她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害怕。

壞人入室除了搶劫就是強奸。這些事情都不足以使她畏懼。

她不畏懼搶劫,也不害怕強奸,她是見過世麵的女人。

聽聲音那是個年輕人。或許還是個孩子。

但她看見的隻是一個黑影,看不清他的麵目。

那個人並沒有強暴她的身體。也許是因為緊張,他把她的嘴巴捂得死死的,她感覺到疼痛。她不能說話,無法與他交流,不能溝通。

後來她意識到她是不應該醒來的,如果不醒來,那個入室行竊者悄悄地進來,也會悄悄地出去。也許他隻是想偷竊東西。在她看來這個房間裏的東西即使被偷去也不值得可惜。但是她醒來就有了麻煩。那個人不願意她目擊他的行竊。

他要抹掉被看見的痕跡。

就那樣。她的嘴巴被少年的手掌死死捂著。

那隻手還不夠狠。她感覺到他的慌張,但是她的嘴巴被捂著說不出話。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她的身體所有的本能是想掙脫這種鉗製。

在掙紮中她就看到那個人亮出來的刀,完全是因為對她的害怕,那個人握在手裏的刀子刺向她。也是因為恐懼,刀子刺在她的手臂,而不是可以讓她斃命的心髒部位。昏沉的意識,眩暈的頭腦,使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就那樣她重新倒在床上,在倒下的瞬間她想這一次她應該是死了。

她是多麼渴望見到死亡啊,死亡將是她的解脫。

那個人放開她,在對死亡的渴念中她昏然睡去。

責任編輯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