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生活拮據,男友整日愁眉緊鎖。他有時候會喝酒,借酒澆愁。

她和男友確定好的結婚時間被一再推遲。她願意理解男友的處境,為他分擔哀愁。但是她慢慢看出他的不耐煩,或者說他對她的厭倦。他把她看成是在美國的包袱和累贅。她和他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有第一次爭吵就有第二次,後來爭吵頻繁爆發,他們終於動起手來。男友在喝醉酒時借著酒勁打了她。他揮手打了她一個耳光,血從她的嘴裏噴出來,濺落在他的身上。

這讓她疼痛,也讓她震撼。這讓她想起曾經的情感噩夢。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跡,反身跑進廚房,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她的手裏提著一把菜刀,她就像瘋了一樣舉起菜刀向男友砍去。看見她的瘋狂樣子,男友酒醒,撒腿就跑,那一晚他沒有回家。那時候她真正感到絕望。她在遠離母語、遠離朋友、遠離親情、完全陌生的地方,體會著屬於她的痛苦,那是真正孤獨的痛苦。

這是她情感的又一次破裂,也是她不幸生活的再度開始。

絕望的時候她是厭惡嫌棄自己身體的。

在美國孤寂的生活中她學會了抽煙,學會了酗酒。

煙和酒精陪伴她度過很多不眠之夜。她的手背有煙頭燙過的痕跡,那是在痛苦的時候她的自殘行為留下的。她酗酒,有時候整天都不起床,在昏睡中度過頹廢的時刻。在美國這樣的生活是危險的,如果不振作起來,很快就會走向絕境。有一天她咬緊牙關從床上爬起來,她覺得不能就這樣走向自我毀滅。她還是要作最後的一搏,她不能依靠男友,就給在成都做生意的姐姐寫信,跟她借錢交學費,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商學院的廣告業務培訓,如果拿到資格證就可以外出打工。在那個學院她認識了幾個美國男人,他們對這個長著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女人感興趣。然而盡管她知道有人暗中喜愛著她,也迷戀著她,但是她沒有心情。她的心如枯槁,也如灰燼。

男友不再為她提供任何經濟上的支持,他不再愛她。

男友愛上一個比他年長12歲的白種女人,這女人是一家汽車修理店的老板。

到美國後男友買到一輛二手的切諾基吉普車,他們最初到美國時這部車成為他們的樂園。男友開車,他們幾乎駛遍了這個國度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然而他們的愛情也在這旅程中耗竭。他們遇到一次車禍,並不嚴重,隻是一次追尾,車的前部被撞變形。嘉華開著被撞壞的車去一家汽車修理店,那時他認識了那個做著修理店老板的白種女人。他把壞車交給那個女人,一個星期之後去取。一周後他開回來修理好的切諾基,魂魄卻丟失在白種女人那裏,那個女人引誘了他。

人心易變,人性易改,這是她有所準備的。她隻有自己收拾好破碎的心情。

打擊她的除了情變,還有美國的颶風。

2005年8月29日,卡特裏娜颶風摧毀了她所在的街區。

卡特裏娜以三級颶風的強度,襲擊了中心位於新奧爾良的墨西哥灣,持續風速為每小時125英裏(205km/h)。超過五十處堤壩被風暴潮破壞,造成大麵積的洪水,一千八百多名墨西哥灣沿岸居民喪生。那是她在美國親曆的最為恐怖的時刻,隨著電閃雷鳴,狂暴的颶風所到之處一切都在飄搖動蕩之中。從密西西比河溢出的泛濫的洪水衝決著聖路易斯城,樓房被淹,街道被毀,她借居的木房被颶風吹散,在泛濫的洪水裏漂浮,她的生活物品都隨著洪水漂浮而去。

那時候仿佛就是世界的末日。沒有什麼可以依靠,颶風之中被摧毀的街區汽車堆積如山,她看見汽車漂在水裏被水浪裹挾著衝走。她在風暴中爬到一家旅館的樓頂上,她躲在矗立的尖頂鍾樓一側,眼睜睜看著樹木被摧折,房屋被衝毀,人在洪水中奪命狂奔。很多人也都爬到旅館的鍾樓之側逃生避難,寒冷、饑餓、恐懼,她在極限中度過恐怖的時刻,直到救援的直升機到來,她才算逃過此劫。

然而劫難並沒有止息,打擊接踵而來。2008年5月,經濟危機又突襲了美國。這是比颶風更恐怖的危機,華爾街很多著名銀行雪崩般倒閉,財團破產,工廠關門,失業浪潮像颶風席卷美國各個社會階層。這是繼反恐戰爭之後美國經曆的最劇烈的社會震蕩。

她的美國夢破碎,那片大陸已經難以生存,她決定返回祖國。

2008年的深秋,她從美國密蘇裏州聖路易斯市的機場搭乘國際航班飛往祖國,航班降落到北京機場。那時候她身上所有的錢除了買一張回國的機票所剩無幾。她逃亡一樣回到北京,像是從幾乎傾覆沉沒的巨輪之上跳海泅遊的逃生者。

那時候在她的精神意識裏,北京就是她的逃生地。

她要遊回到這岸上,依靠著,喘息或者休整。

在她的肉身還有生命餘溫的時候。

真正的困境是她內心的困境。

絕望或者倦怠感是因多年來無休止的遊蕩和沒有結局的漂泊。

美國是美國人的天堂,對於外國移民而言就是奮鬥的戰場。

對於她這樣的沒有長久居留身份的中國人,美國就是華麗的地獄。

在美國的時候,心情最晦暗的時刻她想念兒子。從兒子兩歲時她離家,到兒子長到十四歲,她隻聽聲音難見人影。她給姐姐打電話,讓姐姐把電話給兒子,聽到兒子的聲音她就淚如雨下。原本在她的計劃裏,在美國的生活安定以後她就接兒子過去,她幻想讓兒子在美國讀書、成長,結果是她始終無以安頓。

那時候她的心裏生出對前夫的恨意。

做牙科醫生的前夫在跟她結婚的第二年就開始出軌。他愛過各樣的女人,清純型的學生妹,粗俗型的富婆,還有寂寞的少婦,前夫在與女人的交往史中留下了各種可恥的紀錄。最可恥的是他迷上了那個歌廳小姐。在她看來那個小姐就是一部公共汽車,什麼人都可以上。男人把賺到的錢全給了那些女人。她的幾次情感破碎的方式幾乎是相同的,都是開始於爭吵,由最初的惡言相加,到後來的大打出手。有一次,她的前夫揪住她的頭發往牆上撞,那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時候,也是被情欲折磨得暈頭轉向的時候。她的額頭被撞出血印,撞出包,這個男人近於瘋狂的施暴讓她哀傷絕望。這是愛情消失以後人與人真實的關係。

冷漠而仇恨,倦怠而厭棄。這也是她最初離家出走的緣由。

午夜驚夢。她經常會在午夜中驚醒。這已經成為習慣。

在午夜醒來,那時更容易看清自己的處境。

荒敗。寒涼。破碎。這是她看到的內心的圖景。

從外表看她是個優雅的女子。這麼多年來身材和容貌始終保持得不錯。

她有著很容易就被人喜歡的特質。秀美和優雅。

然而她的內心是破碎的,也是荒敗的。

她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當然隻有她能看到這種好壞。

它們如同她的隱私永不示人。

她曾經在一首《密西西比河》的詩歌裏表達自己的心跡——

不知是誰的眼淚

誰的血,誰的歌

這樣日夜地流著

印第安人的歌聲和眼淚

在水底睡覺

曆史被水花衝散

隻有年輕強壯的美利堅

同岸邊的老樹一起站立

傷痛讓人忘卻,忘卻讓人快樂。

這是她的幻想。事實上那些破碎的記憶像刀鋒鐫刻在心。

洶湧澎湃的密西西比河穿過遍布支流、沼澤和低窪沙洲島的廣闊亞熱帶地區,由北向南注入墨西哥灣。住在聖路易斯城的時候,她經常會走到密西西比河畔,在那裏長久地注視著奔流的大河。她看著僑居在這座城市的印第安人敲擊著牛皮鼓為故去的人招魂,那時候她看到自己無所皈依的靈魂。“每一朵水花/都是一個傳說/消失或者活下來/疼痛或者歡樂/都同樣可以成為一首歌/在水的環繞裏/傷痛讓人忘卻/忘卻讓人快樂/”,這是她為那條大河寫下的詩句,回到北京後,每到午夜時分就被她清晰地看見。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條流淌的密西西比河,日夜流淌著眼淚,流淌著血,也流淌著歌。她的歌是悲傷的歌,也是絕望的歌。

那天清晨,她感覺到難以言說的困境。

她試圖向警察陳述事情的經過,但她無法分辨出哪些是她的夢境,哪些又是現實的親曆。在她的意識裏,夢境和親曆已經難以清晰界定。

她在精神科醫生的心理疏導下,緩慢地沉入記憶之河。

她尋找和辨別著那些沉沒在記憶裏的碎影。

她依稀記起了那天傍晚的情形。

那天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看見床前站著一個人影。

時間是在午夜,室內的光線正暗,臨街也是一片寂靜。起初她以為是看錯了,驚悸之間定睛細看,確實是有人站在她的臥室裏。她沒有讓自己出聲,迅速地判斷出現的情況。家裏是進了賊,她想。如果她驚恐喊叫,可能的情況就是讓這個賊驚慌。一個入室的賊肯定會攜有凶器,那麼她麵臨的就是人身危險。要是她不發出聲音,這個賊就是偷竊,把室內他認為可以偷竊的東西偷走,怎麼來再怎麼去。那樣她就是安全的。在世界多年的闖蕩讓她的心理有了鎮定的能力。

她屏靜著呼吸,做出熟睡的樣子。如果事情如她所期望的就很好,但事實不是。那個出現在室內的人並沒有偷竊什麼東西,隻是站在她麵前望著她。

她感覺到望著她的那雙眼睛。那是一個少年的眼睛。

這時候她在恍惚中猜出站在床前的人影是誰了。

她打開了裝在床頭的一盞燈,從床上坐起來。

她看見那個站著的人。果然是那個少年。

“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問。

“我送你回來,你給了我房間的鑰匙,你喝多了,醉倒在酒吧,自己沒有辦法回家,酒吧的服務生打電話讓我接你回家。你不記得了嗎?”他對她說。

“是嗎?”她問。感覺意識一片空白。隻覺得頭痛昏沉。

“你一直站在這裏嗎?”她又問。

“你這個樣子我不敢離開,沒人在你身邊照顧我不放心。再說沒有你的允許,我也不可以在你房間裏隨便出入。”他說。

他手裏端著一個杯子。她想那杯子裏應該是水。

“我渴了,請倒杯水給我。”她對他說。

他很聽話地就把杯子端過去,她接過水杯仰頭就喝了。

把空杯子遞給他時,她忽然對這個少年生出愛憐之心。

她張開雙臂說:“親愛的,來抱抱。”

少年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她伸出手臂摟住了他。

親愛的。她叫著,吻著少年的嘴唇。

少年像隻溫順的小鹿任由她愛撫。

她記起來那天是去三裏屯酒吧街,在酒吧街的一間酒吧喝酒。

裏邊很吵,有酒吧歌手在唱歌。有人在搭起的台子上跳舞。鐳射燈如激光照耀著酒吧,時而如黑夜,時而如極晝。那些瘋狂地隨著激烈舞曲舞蹈的人,有可能是吸食了搖頭丸的人。她知道有很多光顧這家酒吧的年輕人吸食毒品。海洛因、搖頭丸、嗎啡,或者冰毒。她一直不讓自己涉毒,她明白這是一條不歸路。

但人總是需要刺激的,隻有在刺激中才能讓麻木的神經有所感知。

很長時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牛皮鼓。柔韌而結實。

她也是來尋找刺激的。除了花錢買醉,她還需要什麼嗎?不知道。她坐在那裏,精巧的摩托羅拉牌子的手機就放在粗糙的原木桌上,藍色的熒光閃動著,那是訊息的顯示。但是她不知道要打電話給誰。在出門的時候她就在腦子裏把跟她關係密切的人的名字想了一遍,沒有人讓她有想見的願望。她更願意獨自一人坐在這間酒吧裏喝酒。很快她的麵前就堆起了喝空的酒瓶。她的心髒她的頭腦和眼神在酒液的作用之下變得恍惚和迷離。

酒吧裏更多的是比她年輕得多的女孩子。這是讓她嫉妒的一群生命。

她們的身邊都有男孩子陪著,她們撒嬌,任性,跟身邊的男孩子耳鬢廝磨,親吻起來嘴巴發出響聲。這些都讓她嫉妒,跟這些酒吧裏的年輕女孩比,她覺得自己蒼老,滿心生長的滄桑感。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從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在門口拉客的男孩和女孩,男孩清秀,女孩漂亮,他們對著在酒吧街出沒的人喊話,說服他們進來消遣。世界是他們的,這樣的夜晚是他們的。而她隻能是這夜色之下的看客。一個孤獨的旁觀者。一場狂歡的局外人。

事實上她剛滿三十八歲,但是內心卻生滿人世的蒼涼感。

她想這是疾病吧。精神的疾患。這是她想到的狀態。自己的狀態。

厭倦。對很多事情厭倦。包括對男人。她熟悉的男人,總還是有男人喜歡她的,最初回到北京,她還會偶爾參加一下沙龍活動。在這座城市經常會在各處出現沙龍的聚集。她參加過詩人的沙龍,藝術家的沙龍,出版家的沙龍,還有商界名流的沙龍。那些早年熟悉的朋友邀請她過去,在那些地方總還是會遇到對她情感曖昧的人,她也希望能遇到談得來的人。但是去過幾次以後她開始厭倦那樣的場合,對那些表麵的應酬滿心地厭倦。她不喜歡那些熱衷高談闊論、迷戀金錢嗜好利益的人,她對那裏的一切心生厭倦。

她去見過一個98歲卻自稱100歲、飄著白胡子自稱文化大師的老人,剛見麵三分鍾,大師就拉起她的手撫摸。那是在他租住的酒店包房裏,大師一世逍遙,不置房產隻喜歡住酒店。大師想擁抱她,老人家喜歡年輕的女孩子,即使在公共場合也從不掩飾,經常津津樂道以此證明自己的花心。但她從大師的手裏抽回自己的手,她對大師的尊敬心也一點點冷卻,在簡單寒暄之後告辭。

美國生活為她提供了一種參照。在這種參照之下看中國,她覺得生活在這裏的人淺薄而市儈,到處是渴望成功的人,到處是因為成功而變得唯利是圖的人。

這些事情讓她厭惡。她情願回到自己的住處。情願把自己封閉起來。

情願獨自體驗荒涼和寂寥。

做愛做的事情。這是她在哪裏看到的一句廣告詞。

在那段日子裏,這句話成為她生活的注解。

幽閉是她對自己狀態的描述。

她覺得在很長時間裏自己就是一個幽閉的人。

在幽閉中向內開掘,她也是一個行進在內心幽深道路上的一個人。

現實世界被她拋在身後。或者反過來說她是一個被現實生活拋棄的人。

怎麼說都是對的。

不再出門。每天從睡夢中醒來,她先是淋浴,然後給自己做早餐。

早餐用畢,就開電腦,或者是坐在電腦桌前,或者是把筆記本電腦放到膝上,她坐在床上。用電腦寫作,在電腦裏看電影,進入社交區域玩。還有就是從網絡購買東西。她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宅女。很多事情不出門就可以自行解決。

那個少年是她在這段時間認識的。他是一家快遞公司的快遞員。他騎一輛滿是塵土汙泥的摩托車,在為她送郵件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就停在樓下,身穿銀灰製服戴銀色頭盔的少年鎖好摩托帶著郵包就上樓。她聽到他的腳步在樓梯間的聲響。腳步越來越近。她會從門孔望出去,等到那個少年確實出現在樓道時她會打開房門。是的,不需要他敲門她就會為他打開。

郵包遞給她。有時候是書,有時候是鞋子,有時候是某個牌子的化妝品。她需要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從網絡上購買,那些訂購的東西就通過那個少年送來。他當然不清楚他遞送的都是什麼東西,隻知道這是一個有著奇怪購買欲的女人。他們就在樓道間交接,他很少會走進門來。郵包遞給她,她驗收過後在送貨單上簽字,然後交給他。接過簽完的送貨單,他就轉身離開。她看著他的背影在樓梯間消失,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樓梯間消失,聽著樓下摩托車引擎啟動,然後摩托車的聲音消失。她和他大概就是這樣的交道。

在她返回祖國,重新回到北京這座城市以後,暫短的喧囂之後就是幽居的歲月。她斷絕了和外界的交往。遠離各種朋友的圈子,各種沙龍,各種交際場。

她希望這段時間就這麼過。幽居。在幽居中休養生息。

也在幽居中療治自己飽受創痛的心。

她覺得男人也是可以不需要的。

自助是女權主義者的觀念。在美國她結識過一個女權主義者。

蘇珊·海倫是聖路易斯大學的哲學係教師,也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她抽煙、喝酒、吸食嗎啡、同性戀,熱愛東方哲學,醉心環境保護,這是個興趣廣泛的年輕女人,也是獨立性極強的女人,她說女人不需要男人也可以生活得幸福。

現在她回到北京,她覺得自己就是在為蘇珊的幸福論做佐證。

女人的很多問題都可以自己解決。在美國的時候很多單身女人獨居,她們有的需要異性伴侶,有的並不需要。她們不需要為了愛情之外的欲求跟一個非愛的對象發生性關係,這樣的生活方式對她很有吸引力。

在那個少年為她速遞的郵包裏就有這些物品。比如自慰器、快樂彈。她先在網店選好,功能、樣品、質量,看準了會成交。她有網銀,在網絡上就可以直接交易。然後大約第二天中午或者下午就會由那個派送員送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