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小B是很矛盾的女人,既然都能出去坐台,為何還要死纏著這個帥哥不放?也許,女人的心思,男人真很難猜測。作為小B的鄰居,他從來沒敢打過她的主意,但現在,這個女人居然被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拋棄了,而且還遺留下幾截雄偉無比的東西。小A看了一會兒,嘴裏似乎囁嚅著些什麼,小B抬起頭,麵向小A、赫本和我,似乎要尋找安慰。而赫本罕見地扭過頭去,不去看小B,並對她的哭泣毫無表情。這與它一貫的善良不符。它“汪汪”地叫了兩聲,好像也在說,“你真他媽的不講究”。小A止住了臘腸母犬赫本的叫聲,歎了一口氣,獨自離去了。小A從他的身邊走過,他分明聽到小A說,“傻X”。

他也認為,小B很傻。

衛生間很狹小,燈光昏暗,沒有通風機,隻能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有一小塊雪花偷偷地爬進來,濕漉漉地投射在粘著糞漬的坐便器上,空氣中彌漫著尿臊氣和洗頭膏的氣味,衛生間的門早就腐朽掉了,不過是用一個鏽跡斑斑的插銷勉強維持著,隻要用力就能拉開。那天它孤獨地敞開著,他看到小B趴在地上哭泣。她在哀悼自己的愛情。坐便器裏溢出的糞水逃逸出來,淹沒了小B粉紅色的浴鞋。一隻黑人牌牙膏被壓扁在地上,流淌出白色的、可恥的“血液”。陪葬的還有一塊殘缺不全的力士香皂和一條好人牌藍色毛巾。那是一雙可愛的卡通女用浴鞋,他甚至看到上麵繡著兩隻齜牙咧嘴的兔八哥。她的頭發淩亂地遮住美麗的眼睛,她曲線玲瓏的身體起起伏伏,哭得令人慘不忍睹。“我要殺了他!”小B歇斯底裏地喊著,她的喉嚨發出“嘶嘶”的聲音,像是什麼小野獸的號啕,燈泡的黃斑在她的臉上破碎了,和那些肮髒的淚水同流合汙,仿佛胎記般令人印象深刻。這讓他驚悚。小B猛地回過頭,衝他笑了笑。他簡直要昏過去了。

他覺得那個笑容如此詭異,甚至充滿了死亡的苦杏仁般的味道。

十一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剛剛失戀的小B居然邀請他去吃飯。他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對小B沒有價值。但他還是興高采烈地去了。他和小B一起去吃“巫山烤魚”。這是他出租屋外的一家飯館,不算貴,但很幹淨。他發現,小B吃飯的時候,很像他的妹妹。她總是一點點地把魚刺漱出來,然後一口口地吃肉,很淑女的樣子。那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斷。然而,很快,晚飯之後,小B邀請他做愛了。小B的表情很鄭重,似乎是殉道的聖女,或者為某種神聖的宗教目的而犧牲。她刷了牙,洗了澡,換了一套幹淨的紫色睡衣,就來到他的小屋。他的床太窄了,就是做愛也很難翻身。

小B半坐在床墊上,小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小B身上散發出誘人的女性氣息,她漫不經心地用一隻腳挑著兔八哥圖案的粉紅拖鞋,一隻同樣粉紅色的健康的腳踝露出來了。她的睡衣也很窄,很短,很小,在小B打哈欠的瞬間,一叢腋毛黑黝黝地從腋窩裏探出頭來,好似海草般的植物,而兔八哥在跳躍著,大板牙的笑容分明有了幾分淫蕩。他受到了驚嚇,鬼在邀請他,誘惑他。他很衝動地脫光了自己,無師自通地也脫光了小B。他撫摸著小B滑嫩的身體,圓的是乳房和屁股,修長蠕動的是大腿,絕不是他自己那條醜陋的蘿卜腿。他感到身體裏有一條鬼蛇在蘇醒,這條蛇有火熱燙人的溫度,以及急不可待的勇氣。蛇在他的身體裏憤怒著,嘶叫著,仿佛在訴說著不平,他握緊自己的蛇,然而,毒蛇卻最終沒有深入那溫暖的泥潭。他又失敗了。

他解釋說:“蛇真醒了,但需要時間。我現在不行。”

“媽的,瘋子!傻瓜!”小B惱怒地將拖鞋踢飛出去,擊在他的臉上。他的口中有著鹹鹹的味道,似乎是小B腳上的老皮,又好像兔八哥的門牙。他又衝動起來,抱住了小B,卻被小B一把推開。“你應該去看醫生”,小B沒好氣地說。後來,她又想了想說,“或者,你應該多找幾個人試試,這種事情,隻要多做,總會從容起來。”小B的態度很真誠。

十二

12月21日,“世界末日”就要來了。天色愈發陰沉了,這幾天格外冷,雪染白了街道,霓虹燈,肯德基的招牌,大酒店的旋轉門。雪花在窗外飄動。都是下雪惹的禍。他清醒地知道,雪出現後,那個他喜歡的女人就消失了,而幻視的問題卻更嚴重了。

公司還沒下班,同事們嘻嘻哈哈地討論著,晚上去幹點什麼。有的提議舉行末日狂歡Party,醉生夢死一回,有的要回家陪老婆孩子,有的要通宵看恐怖電影。近來,美劇《行屍走肉》非常流行,說的都是末日來臨時,如何逃生的事。最悲壯的是小J。小J居然想看一晚上抗日電視劇。小J是抗日迷,在網店上買了不少抗日時期的複古單兵裝備,他一本正經地說,要在末日到來的時候,穿越回抗日時期,成為真正的抗日英雄。幾個平時眼神曖昧的男女同事,現在更曖昧了,恨不得擦出火來。他知道,他們有的偷偷加入了SM俱樂部,有的在網上社區養小三,有的練瑜伽借機會亂搞,有的常晚上去夜店釣凱子,有的還約好一起在夏天去遙遠的海濱搞活動。可他們從來不叫他參與。他被遺忘了。

“你們不要墮落!”他大聲對辦公室的同事們說,“我不會說出去,你們要健康地活下去!”

他振振有詞,目光炯炯,精神似乎好得很。

辦公室刹那間安靜下來了,每個人都麵麵相覷,露出了驚懼的表情,仿佛見到了大白天暴露在陽光下的綠色活屍。小G甚至將一口青黃色的濃痰吐在了地上,以示對他的鄙夷。

“你說什麼呢?”小J臉色鐵青,緊緊地握著拳頭,“大義凜然”的麵部特寫,配合著剛從淘寶上買到的民國對襟粗布服,活像電視劇《民兵葛二蛋》中的痞子民兵。

他驚嚇地跳開了,好似一隻敏捷的叢林灰公兔,他拚命地擺手,對穿越而來的抗日英雄示意,他不是這個意思。

“別理他!”小L白了他一眼,臉色有些緋紅,“他就是個精神病,瘋子。”

眾人哄笑,在空調暖洋洋的熱風下,辦公室裏散布著快活的氣息。

十三

他再次被遺忘了。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小D來了。他的羽絨服上沾滿了雪花。

“我本來不想來,可實在沒辦法,我女朋友的母親住院了,向你借點錢。”小D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他拒絕了。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富翁,借給小D的錢,多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明白,小D給女朋友借錢是真的,至於母親住院之類的理由,則被自動忽視了。他瞪著眼,直勾勾地盯著小D,質問他到底為什麼借錢。小D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終承認,是為了給女友買末日逃生服,現在網上很流行,一套要一千多元。

他沒有了憤怒,反而笑了。

他這個老光棍,還要為朋友的女友付賬,這算是怎麼回事?

小D默默地起身離去。他起身相送,樓道很黑,聲控燈短暫地亮了一下,就滅了。冷風吹過,將一點點漏網之魚的雪花帶到了他的身邊。電梯開了,小D走了進去,他發現小D瘦弱的肩膀在抖動,他知道那是哭泣的表情。

小D在絕望地哭泣。小D愛那個女人,不能離開她。那個女人喜歡購物、遊玩,其實和大部分的女人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招人煩的缺點。小D不能給她買房子,買車,他除了一顆焦慮自卑的心外一無所有。他滿足女友的一個小小的要求又有什麼不可?誰知道今夜到底是不是末日?

想到這裏,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真想把小D喊回來。但他還是一言不發,他在小D身上也發現了鬼,那隻鬼有八字眉,麵黃肌瘦的臉,哀傷的眼睛,它穿著黑黑的鬥篷,有一頭亂發,隻把臉露出來。那個形單影隻的鬼,隻有傍在小D身邊,才能活下去。這倒很符合小D的倒黴相。他的父母都住在農村,一直以博士兒子在大城市工作為榮,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傻博士,就是一個苦逼窮酸鬼,在這個超級大城市中,活得還不如一個開黑出租的外地民工……

“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對小D的背影大聲說,“把那隻窮愁的鬼揪出來,你就是第二個成功的我!”

電梯的門關上,樓道的燈熄滅了,世界又陷入一片無聲的黑暗。他不知道小D聽到了沒有。他想救人。

十四

其實,那次在地鐵被抓後,他經常在閑暇的時候,在地鐵閑逛。他期待再看到那個女人。他試圖在黑暗中走著,探索地鐵的家。然而,老鼠兄弟已經入睡,他不會再猥瑣地盯著女人的屁股。他希望留下女人的手機號,這樣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她交往了。他覺得她很像初中喜歡過的女孩子,不是特別美麗,但有一種誘惑的氣質。

或者,他很想當著女人的麵,在這幽暗的地鐵縱身而下。那將是一種怎樣的壯烈!他的頭顱摔在青黑色的鐵軌上,定會分裂成幾百個小的碎骨塊和皮肉屑,或許還有數千根頭發,而鐵軌上定會綻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她會尖叫嗎?還是會流下同情的淚水?每想到這裏,他就被自己感動了。

其實,每天,當他走下地鐵,他不過是感覺走入了一個更大的棺材。那裏幽冷卻繁榮,燈光潮濕臃腫,不同的列車穿行在棺材裏,沒有喘息,隻有風聲和機器聲,將“哢噠哢噠”的節奏傳播於空氣中,或彌漫到地鐵的頂部,而地鐵四周,擠滿了死去的鬼魂和活著的人們。

他設想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陣風吹過,不知為何,他伸出了右手,又伸出了左手,他擁抱到她了,他沉浸在香味中。突然,他的手一鬆,兩人一起跌落向黑暗深處,她麵對著他,滿臉的驚愕和不解。聖潔得仿佛天使。她的身體有光,有奶和蜜一般的淚和香,他看到她的頭頂撒滿了鮮花、野草和湖鷗的鳴叫。他醉了……

那一刻,是不是愛情呢?

十五

送走了小D,他的頭越來越疼,仿佛有一根魚刺紮入了頭骨,拔不出來,又無法融化,令他苦不堪言。他買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兩包花生米,自顧自地在小棺材出租屋裏喝起酒來。不一會兒,他喝醉了。他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半夜,他的夢很亂,很倉皇,他夢到了年少的自己第一次給心愛的女孩送花的情景。他在夢中失聲痛哭,他哭著醒來了,兩行軟弱的淚,蚯蚓一樣爬行在他的臉上。他真想放聲大哭,卻怕女鄰居討厭。他隻能張大嘴,他的嘴角肌肉酸痛,他聞到了嘴中飄出的臭氣。他搖著腦袋,要瘋掉了。突然,他聽到窗外似乎傳來了號角的聲音。那是威嚴的召喚,又仿佛甜蜜的引誘,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他猛地拉開臥室的窗,一大股冷風帶著雪花粗暴地灌了進來,將他頂了一個趔趄。不知為什麼,他沒感到冷,反而有一種熱血赴死的興奮。雪越來越大,無數來自地獄的雪蟲在瘋狂舞蹈,“吱吱”尖叫,拚命抖動,它們要占領世界,它們要把世界變成純粹的白,而不是腐敗的黑,也不是曖昧的紅,那些白色的精怪,要引導無數的亡靈衝決而出。

他衝出了家門,徑直在雪地上奔跑。他經過城鄉倉儲大超市,那裏很多人在興高采烈地排隊買末日禮券贈送的免費雞蛋。那些氣宇軒昂的大爺大媽們,一邊聊著家長裏短,一邊活動著老邁的身軀,為幾斤雞蛋而憧憬著美好生活。他們年輕的時候也很苦,現在他們熬出來了,他們對外來人員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們需要雞蛋,他們還喜歡跳健身操,打太極拳,唱革命歌曲,證明祖國的安居樂業、繁榮昌盛。

他路過風尚盛宴大酒店,這裏高朋滿座,酒店推出的末日貴賓餐,格外受到有錢客人的歡迎,但他不是有錢人。他又跑過羅馬浴都的大浴場,這裏燈火輝煌,生意也異常火爆,人們要在末日來臨前,洗淨塵埃,或迎來極致的歡樂,很多法拉利、賓利、奔馳、寶馬,都趾高氣昂地趴在雪地裏,等待主人尋歡作樂歸來,猶如一群不懼寒冷的禽獸。

他又路過了四通天橋、萬泉莊和浦發銀行。那裏行人稀少,再向北走,沿著廣彙河,就到達這座超級大城市一處著名的爛尾樓。這是“鬼樓”呀。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它以鋼鐵和混凝土廢物的身份,被政府和開發商遺忘,堅強地豎立在大地上,恍如醜陋凶狠的怪物。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終於可以撒野了,沒人嘲笑他的猥瑣,沒人鄙視他的渺小,沒人大聲斥責他。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他看到一群在城市撿破爛的“鬼”,正猶疑地向他靠攏。他們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臭氣,頭發如野人般茂盛濃密,他們行動遲緩,身體瘦弱,在寒風和冷雪中瑟瑟發抖,他們靠這個城市的“排泄物”為生,他們被視為這個城市的“鬼”。看著他們,他的腦海裏,似乎有一團菜花狀的物體突然爆炸,真是舒暢無比,他精神抖擻,大聲地喊著:

“大家一起來看鬼吧!”

責任編輯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