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排除了鬼的幻想,老C也算是他意淫的對象。他會為老C安排一場盛大的虐戀,這才符合C工作狂的特征。那是真正的虐戀,如果他是一個小說家,一定讓這個故事發生在女上司的辦公室。他會把她脫光,首先脫下那件寶石藍色職業套裝,那是綺悅的全球限量版款型,但他想用那件衣服來擦地板。然後,他要脫下老C的黑蕾絲邊內衣。這樣,她衰敗的樣子就暴露無遺。幹完這些,他要讓女上司老C跳上一支《江南STYLE》。他喜歡這首腦殘的曲子。他喜歡老C跳舞的賤樣子。最後,她的死亡將如期而至,華美而淒婉,他會讓老C憋死在一隻北京烤鴨的身上,烤鴨子油膩膩的身體要全部貼在老C那張抹滿了高級化妝品的臉上。一定要讓老C得到鴨子。他要滿足老C,他發誓。

“你發誓也沒有用,我不聽,你就是精神病,要不然能在地鐵公開猥褻女性嗎?”他又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那天,雪下著,透過派出所的窗戶,他沒看到雪的影子,卻感覺到了雪。那是一些輕逸的遊魂。他看到了小警察莊嚴的臉。他的臉還年輕,帶著法律的威嚴,青春期的火爆脾氣,及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小警察完全有理由鄙視建民這樣一個猥瑣的變態大叔。他看到了小警察的鼻孔裏露出了一小撮鼻毛,像蓬勃的蒿草,散發著大義凜然的莊嚴。於是,他很慚愧,他給國家和人民添亂了。他罪該萬死。

他很想告訴小警察,他隻是抱住了那個女人,沒想到她跌到了鐵軌上。他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他先看到了她的鞋尖,那是一雙紫紅色的皮鞋,她站在那裏,風情萬種,腳尖姿勢有些向內兜,緊張地簇擁在一起,像兩個羞澀的少年。她的臀部很圓潤,牛仔褲將它們裹成兩條豐滿的魚,沒錯,就是魚,會說話的魚,會跳躍歡唱的魚。她的表情是嚴肅的,但嚴肅得有些淫蕩。然而,令他犯罪的還是那些香水味。香水讓她變成了別人,別的風景。她站在站台左側,而他在右側,他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那些香水味蔓延過洶湧的人群,撞到他的臉上。他蒙了。有了這些香水,世界就從此不同。他分辨著野菊的囂張,茉莉的羞澀,龍舌蘭的誘惑,蘭草的清幽。地鐵站台上的頂燈很刺眼,又很明亮,仿佛從宇宙而來的行星,黢黑的地鐵口,沉默的鋼軌,嘈雜的人群,包括那些升降的電梯,都仿佛有了不同的色澤、氣味和質感。有的猶如烏金般絢爛貴重,有的則有玻璃一般的質量感,但他還是喜歡那些不斷變幻的香味,那些香味,最後都好像變成了家鄉的氣味。

他流淚了。他好像回到了家鄉,看到了青黛色的群山之中,被鬱鬱蔥蔥的樹木掩蓋的小河,河水氤氳,歡樂的小魚悠閑地搖擺,河水的味道也好聞,有青草的氣息。河邊就是他的家,米飯的香味,母親的乳香,父親的汗味,甚至那些飄蕩在空氣裏的淡淡的牛糞味,都讓他貪婪地嗅著。他知道,那些好聞的氣味,騎著風的羽翼,翻越了千萬裏的路程,來到這個遙遠的大都市來找他了,他不想變成鬼,他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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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是名人啦。”小警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接著,小警察打開了電視,畫麵中,他看到了自己猥瑣的臉,他勾著腰,像一隻被燙傷的肥蝦。他戴著手銬,旁邊是義憤填膺的群眾:

觀眾甲:我覺得今天這個事件很嚴重,這個男人肯定是蓄謀已久了。他的行為不僅破壞了社會公眾良俗,而且對我國和諧社會建設,也有很大破壞性。我們國家正處於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保持穩定而又開放,寬容而又有序的社會環境非常重要,我們不僅要在學校加強道德修養教育,還要加強理想教育,這樣,我們才能未雨綢繆,防微杜漸,防止類似事件再發生……

觀眾乙:這就是一個變態!這樣的人,我看殺幾個也無所謂,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為我們廣大的婦女同誌提供精神上的保障。如果不能殺的話,聽說韓國的法律對待變態,就是給他們打藥,叫做化學閹割法,不知中國是不是也可以引進一下……

他看清楚了,觀眾甲是一個幹部模樣的胖老頭,禿頭、短脖子,保養良好的臉膛上泛著正義的光芒。他發覺老幹部的身體枯萎幹癟,和他的頭部根本不相稱,仿佛死去多時的樹鬼。而觀眾乙是一個臃腫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的嘴格外大,像傳說中的大嘴怪,簡直可以說是血盆大口,仿佛能容納世間所有惡毒的咒罵和家長裏短的流言。

“你這個本子上寫的是什麼東西?”小警察滿麵狐疑地看著他,抖了抖手上的日記本,好像拎著一卷手紙。

他慚愧了。他囁嚅著說,這是一些不成形的小說手稿。

“小說?”小警察憤怒了,連臉上的青春痘也憤怒了,分外地發紅發亮,還摻雜著一些小黑頭,像一把發情的瓢蟲:“你不要欺負我不懂小說!告訴你,我雖然念的是警校,可也喜歡文藝。比如說金庸、古龍的小說,還有安妮寶貝的,我都看過。你別告訴我你是先鋒派。先鋒派也沒你這樣的!”

他打了一個激靈,小警察連先鋒派都知道,看來是一個閱讀廣泛的業餘文學青年。

小警察繼續對他苦口婆心地教育:“小說要有真善美,你看你寫的這些玩意是些神馬狗屎東西,下流,陰暗,混亂,沒有積極向上的人生理想和麵對現實的責任感。你這爛東西,就隻配自己看著手淫。就說是通俗小說吧,你又沒有情節,人物連個名字也沒有,都是什麼A、B、C、D……一點也不鮮明生動。你看人家曆史小說《後宮傳》,語言細膩,對話充滿人情味,你今後別再禍害小說了!我看還是去看看病,我覺得,你是有病!”

小警察的憤怒突然消失了,充滿憐憫地盯著他,臉上是不忍的神情。他突然害怕了,害怕被送到精神病院。於是,他扇自己耳光,拔頭發,聲淚俱下地控訴自己,向那個女人懺悔,他說自己不要臉,淫蕩下流,希望能賠償女人一筆錢,他是有幻視和眩暈的毛病,但他不是精神病。他不能被送到精神病院。他哭到虛脫。

他恨小說,他更恨自己。他曾在紙上寫下了那些隱秘的幻想……

第二天,他一到辦公室,就被老C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他擔心地鐵猥褻事件被老C知道,但老C根本沒提這件事。老C罵他,是因為他沒能及時把一本被看好的穿越小說簽過來。上司將策劃書摔在了他的臉上。他很痛,但又聞到了那濃濃的香水味道。同事們都幸災樂禍,小L興奮地看著他,眼睛裏閃爍著狼一般的光芒。老C罵他是一頭豬,一頭隻會哼唧和吃屎,連XX都不會的公豬。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應該把這本書搶過來,但他厭惡這些宮鬥類的穿越小說,女主人公都是現代大齡剩女,在故宮撿到一個梳子,就穿越到了清朝康熙年間,成了四阿哥和八阿哥搶奪的對象。他討厭那個女作家臉上的粉刺,狡猾猥瑣的單眼皮,以及若隱若現的狐臭。他在她的眼中和書裏,都隻是讀出了欲望和虛偽。

他站在上司的辦公室裏,上司早已揚長而去,龍舌蘭在盛開,四下裏滲著冷氣,好似浩蕩而來的地獄氣息,光滑如棺材板的老板台上,簽字筆無緣無故地翻滾著,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女上司的單身照閃著陰險的光芒,隻有三麵潔白的牆還是無辜的,辦公室安靜得仿佛死神降臨的產房。他又開始眩暈了,仿佛時間倒流,如倒退的膠卷,“吱呀吱呀”地退回去。牆麵退了下去,變成了古香古色的木牆,而老板台飛向窗外,一張檀木的太師椅倒退著走入房間,龍舌蘭沒了,屋裏隻有菊花的香氣,董其昌的字,鄭板橋的畫。他不知為何,身穿清代一品大員的朝服,趴在地上,冷汗從額頭一點點落下,一位老女人背對陽光坐在椅上,身邊是兩位森然肅立的健婦,老女人緩緩開口道:“袁宮保,這大清朝還要你們這些朝廷的棟梁去保,皇上,也要你們去幫……”

一整天,他都像在夢遊。晚上下班,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到達地鐵站的。早上,他來的時候,總是人潮洶湧。晚上,為避免高峰期,他總在辦公室裏先玩一回三國殺,或在網上看上一會兒美劇,通常是《越獄》、《嗜血嬌娃》這類的。然而,等辦公室裏的人都走光了,他就想對著女上司的照片痛罵一次。到了晚上八九點鍾,人少了,他再乘坐地鐵回去。他喜歡安檢處的女孩。她們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他每次都把包重重地放在檢查口。他想告訴她們,包裏有套子,雖然他從來用不著。還有一把折疊蝴蝶刀。但總是檢驗不出來。他表示遺憾,也沾沾自喜。

然而,半夜的地鐵雖然安靜,但陰森森的。那些夜晚的地鐵鬼沉默著,衣冠楚楚,一言不發,整齊地站在地鐵車廂旁。他們的臉色大多是青灰色的,眼裏流著黑色的血。他們好像很有紀律,又仿佛有無盡哀傷。他們看著車廂裏為數不多的活人,平靜而憂鬱。他們還夾著上班用的公文包,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穿著職業套裝,但仔細看去,男人都沒有胡子,而女人都沒有胸部,他們的表情疲憊卻嚴肅,他們都是過勞死。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們還以為是去加班。他想知道他們的故事,可沒人講述。他看到有的鬼,少了半個腦袋,有少許紅醬醬的東西,不斷從剩下的頭骨中冒出來,露出森森的白骨茬。他猜想那是車禍鬼。也有的身子被折疊成了兩層,剩下短短的一截,總在地上安靜地爬著,偶爾從亂發中伸出羞澀的頭顱。那一定是跳樓尋短見的,中間被什麼東西擔了一下,從腰部折了起來,所以才會這麼短。還有一些鬼穿著病號服,看起來較正常,不過臉色青紫,或骨瘦如柴,或枯萎不堪。他猜測,他們多死於癌症,好一點的是腦血栓之類。他們表情安詳幸福。還有一些大頭嬰兒鬼,它們樣子很快樂,他們的頭耷著,頭頂飄著屎黃色的胎毛,軟軟的,很稀疏,但青色的血管猶如炸藥的引線,在他們粉白色、幾乎半透明的腦袋裏若隱若現。他們快樂地爬著,麵帶嬌嗔的微笑和撒嬌的樣子,他們的嘴裏,都塞著一個奶瓶子,裝著大半瓶渾濁的奶粉。他們努力地喝著奶,但奶一點也不見減少……他又暈倒在了地鐵裏。

中午,雪依然下著,雪在燒,雪燒著了,就是一個真正的鬼魅世界。傳說世界末日就要來臨。商場的廣播裏聲嘶力竭地在搞末日大促銷,網絡上也流行微博領取末日逃生票。據說地鐵裏有幾個邪教人士,在搞什麼末日宣傳,都被抓起來了。大家都拍手稱快,這種人唯恐天下不亂,政府應該嚴厲打擊。“地鐵是該整肅一下了,不然那些變態狂會越來越多。”小G斜眼看了一下他,飛快從他身邊逃走了。同事們都看著他,眼中盡是蔑視和厭惡。他在地鐵裏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從此更少有人搭理他了。背後大家都叫他變態佬。

可是,他知道,小G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是老處女,長得其醜無比,她個頭不矮,身體粗壯,平胸,有一口突如其來的齙牙。她還長著一副母豬眼,但總眉目含情。說起來小G和他還是校友。剛來公司的時候,大家甚至想撮合他們。但小G性情古怪,30歲的人了,整天還看什麼《雪之女王》、《皇太子的初戀》之類的韓劇,看得涕泗滂沱,她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對建民這樣猥瑣的男人,她根本不屑一顧。她一直在等待春天到來,有一位瞎了眼的白馬王子,能將她這隻巨大的平胸恐龍帶回家。她還喜歡在網上瘋狂購物。傳說她曾一夜不睡,在網店購買了三萬多元的東西。小G自稱,當看著巨大的打折標準紅色驚歎號,她感覺就像XX一般爽快,“嘩啦”一下子,全身的汗液都出來了,一身通透和滿足,那一刻她就是世界的女皇。他幻想著,小G身體裏也有一隻鬼,一隻購物鬼,它很瘦很輕,經常在小G上網的時候,從她的天靈蓋裏飄出來。它的下巴上長出一隻長長的購物袋,頭和身子已變得扁平,眼睛也看不見了,但它的身體還有很多長長的觸須,好像大號的章魚,那些觸手,就附在小G手上,像引魂一般,指揮著小G瘋狂點擊各大網絡商場……

回到出租屋,他才發現,廁所又被堵住了,尿急的他看到了坐便器裏漂浮的糞便。他感到頭上有一根神經像毒蛇一樣蘇醒了。他忍不住痛罵起來,女職員小A冷冷地依靠在門框上,看著衛生間,臘腸母犬赫本反常地狂吠著,好像被奸汙的表情。小B半跪在流著汙水的坐便器前哭泣。這些青綠色的糞便,絕不是小B留下的,也不是小A,而是小B昨天留宿的一個男孩,看樣子像她的男友。那天晚上,小B一直在和那個男孩吵架,男孩身材高大,麵貌英俊,但出言不遜。按理說,這間房子隻能一個人住,但那個男孩常溜進來和小B做愛,並在第二天早上或中午悄悄溜走。房子不隔音,他在棺材裏,時常聽到隔壁棺材裏的訴說和爭吵,做愛和鬥爭,仿佛鬼們的絮語,時而纏綿瘋狂,時而曖昧恐怖。那天晚上的聲音特別猛烈,似乎持續了很久。那個男孩大聲嘲諷著:“是你要我好不好?是你缺錢好不好?你願意出去賣是你的事,你不要和我解釋。我也沒興趣知道。我隻知道,我們完了!”而小B哭泣著,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隻有小B歇斯底裏的尖叫回響在出租屋裏,鋼絲一般堅硬銳利,令老鼠兄弟們驚異,令蟑螂姐妹們張皇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