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澤厚的“最後一博”(1 / 3)

李澤厚的“最後一博”

長報道

作者:武雲溥

李澤厚又回來了。

這位84歲的老人,已經旅居美國二十多年。不過近年來他習慣每年回國住幾個月,通常春夏之交回來,秋風漸涼時再離開—像一隻反季節的候鳥,悄無聲息從一個冬天飛往另一個冬天。

大多數時候,他回國會住在北京翠花胡同的家中,一棟鬧中取靜的老式高層住宅,與王府井鬧市隻有一箭之遙。李澤厚站在窗前,就能看見不遠處中國美術館的展覽廣告。

2010年9月,我第一次見到李澤厚,就是在這裏。他剛洗完澡,穿著寬大的浴袍。幾十年來他每晚都要依賴安眠藥入睡,所以通常到下午才有精神會客。聊起天來,他的思維依然縝密清晰。東方西方、人文自然乃至市井百態,他都保持著一貫密切的關注。

今年他將回國的第一站定在上海,並打破多年來的清靜,從5月9日到5月21日,在華東師範大學開設了4堂倫理學研討課及一場哲學對談。

上海媒體用“本來是上課,後來變成了文化事件”來形容李澤厚開講的動靜。從第一堂課開始,容納百人的小會議室總是座無虛席。旁邊還有間大教室,無法進入第一現場的人們擠在那裏看視頻直播。

上海電視台主持人李蕾也跑來聽課,她說:“我很少出來,但他是李澤厚啊,我是來好好學習的。”

盡管仍有不菲的影響力,卻也無法掩飾他被這個時代冷落的事實。

上世紀80年代,作為當時中國最富創造力和影響力的“青年導師”,李澤厚講學所到之處引起的轟動效應,不亞於當下的娛樂明星。

華東師大哲學係教授鬱振華在課堂上回憶,1985年李澤厚第一次到華東師大講演時,他還是一名大一新生,親眼目睹上千人去聽李澤厚的講座,由於人數太多,最後不得不換了3次場地。

如今,隨著李澤厚淡出公眾視野多年及現代商業社會的急速演進,他的名字已越來越少有人提及。

“李澤厚還是李澤楷?”這個笑話是易中天講的。2005年他發表《盤點李澤厚》一文,提到有的年輕學生已經分不清李澤厚和李澤楷。

“80年代的大學生有誰不知道李澤厚?”易中天感歎,“其實,就連我們這些人,現在也不讀李澤厚了。”

易中天的說法並不誇張。屬於思想家的年代,已然遠去。

時光黯淡了李澤厚的麵孔,卻沒有抹去他的鋒芒。這是一位近乎“發光”了一輩子的老人,20多歲時就在美學上自成一派,繼而在與美學大家朱光潛、蔡儀、高爾泰等人的論戰中年少成名,然後又埋頭哲學領域,構建自己的學術帝國。

自1950年代至今,李澤厚拋出了一係列理論觀點,幾乎每一個都直指時代最焦灼的核心,每次都能引起極大的回聲。從早期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告別革命、中國現代化需經曆“四步走”,到最近的中國式自由主義,李澤厚把更多的思考放在一個國家的命運和未來走向上,並把這當作自己最後的人生使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最能體現中國舊知識分子胸襟和價值觀的一句話,李澤厚曾多次引用,以為自勉。

借桑德爾“布道”

“一個性格特異的人,一個整天活在思想中的人,一個思索上帝但絕不接受上帝的人,一個喜歡喝酒、喜歡美食卻從不進廚房、一輩子也未曾煎過一個雞蛋的人,一個哲學、曆史、美學、文學都很通但人情世故卻很不通的人,一個能夠把握時代脈搏卻往往‘不識時務’也絕不追趕時髦的人……”

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知名學者劉再複用了一連串排比來形容他的老友李澤厚。在美國科羅拉多,他的住處距離李澤厚家隻有數百米之遙,兩人時常在一起散步、交流思想。在他眼裏,李澤厚性格孤僻,不會聊天,也不善於交際,最常見的社交方式就是與人探討學問。

劉再複給出了一個抽象的李澤厚,華東師大的課堂上,人們則感受到了一個具體的李澤厚。不做講演,不做答辯,不下結論,隻平等地與大家討論問題和案例,這是李澤厚上海開課定下的規矩。

另外,他還在課堂上搬來了一個“虛擬嘉賓”—邁克爾·桑德爾,通過闡述自己與桑德爾的異同來啟發參與者對倫理學的思考。桑德爾是美國知名政治哲學家,近年來他因在哈佛大學開設的通識教育課“正義”在互聯網上被廣泛傳播,而成為全球炙手可熱的學術明星。

李澤厚不掩飾他對桑德爾的欣賞,但也直言他在某些問題上有不同見解。按他之前的計劃,4堂課結束後他會寫出一本回應桑德爾的書。沒想到回國前,他就“下筆不能自救”,先把書寫完了。今年4月,這本名為《回應桑德爾及其他》的書已在國內出版。

以李澤厚的最初設想,課堂討論本來也應該是“桑德爾式”的,即每次隻限十多個人參加,小範圍交流意見,但最終礙於參與人數太多而變成了一個大課堂。人雖然多了,平等自由的討論精神並未受到影響。

類似的課堂氛圍趙士林在30年前也曾經曆過。他是李澤厚1984年在社科院公開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現在是中央民族大學哲學係教授。

“他基本上不管我們,是自由開放的教學方式。像我做論文,他就說你做什麼我都不管,你坐著寫躺著寫跑著寫都無所謂,隻要最後的觀點能達到我的標準就行。”趙士林向《博客天下》回憶,“他認為老師和學生之間完全可以平等討論問題,各自保留不同的意見,我們這些學生和他爭論是常有的事。”

這種平等、民主體現在李澤厚與學生關係的各個細節上。趙士林說他那時對李澤厚都是“直呼其名”,李澤厚也從不指示學生幫他幹活,“一條資料都沒讓我們幫他查過”。

趙士林卻沒少去李澤厚家吃過飯,他對師母為他包餃子以及與李澤厚一起出去喝酒、喝醉了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等往事印象深刻。

“既慈祥,又嚴厲”是他對李澤厚的評價。他還記得李澤厚生了他很大的一次氣。當時趙士林寫了一本書叫《當代中國美學研究概述》,出版時請李澤厚為他作序。李澤厚寫完序後,趙士林擅自改動了一下,結果惹李澤厚很不高興。“本來那天他叫我中午去他家吃飯,結果我不敢去。”

在這篇序裏,李澤厚寫了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開頭:“趙士林是我的學生,這本書是他完全瞞著我寫的。因為他知道,我將不會同意他在準備博士學位論文的時候弄這些東西。……但我拒絕看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字,也不對這本書負任何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