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個健忘的人。善於遺忘是好的,特別是對於痛苦的過去,我們不能總是沉浸其中。我不明白的是,當他把自己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根肋骨切割開來的時候,他真的就能把自己一年多前遭遇的那次車禍,把他的截癱徹底遺忘了嗎?
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醫療事故鑒定會不久後在市區和省城相繼舉行。
他照例舉著那張X光片,指著右側胸部說,我骨折的是第十二胸椎,可我左側的第十二肋被平白無故地切掉了。他的言語和他高舉X光片的雙手一樣,總是微微地顫抖著。說完,他就沉默下去了。仿佛一泓被石塊激起波瀾的湖麵,波瀾過後便是無邊的平靜。
隨後,他就變成了“當事人”,一次次從首席律師唾沫飛濺的口中蹦出。作為律師,青年男子的口才是毋庸置疑的好。除了他的當事人的第十二胸椎骨折和“不翼而飛”的左側第十二肋,他甚至說到了他的當事人並不富裕的家庭,和漫長的下半生。他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組織起來,化作一串串爆竹一樣的語言,源源不斷地從他不斷開合的唇間奔湧而出。
他環抱著雙手,坐在青年男子身邊,不住地點著頭。他的臉看起來是那麼平靜,偶爾有一絲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浮現出來,但瞬間就消隱了。和著臉上依稀可見的皺紋,他儼然就是一位成竹在胸的智者。
市裏的鑒定結論在不久後下達:青年男子的好口才沒能為他換來希望的結果。他敗訴了。
第二次鑒定就在不久前。現場的情形幾乎就是第一次的翻版:他依舊舉著拍攝自他胸部的X光片,說他“不翼而飛”的第十二肋骨。隻是,他的話語和雙手已不再顫抖。然後,他就環抱著雙手,不再說話,他皺紋漸深的臉上也不再有微笑揚起。他就那麼安安穩穩地坐著,在首席律師唾沫飛濺的時候,不時輕輕地點一下頭。
他是在我拿到第二次鑒定結論後幾天來醫院的。
他終於站起身,一絲絕望的目光在他眼睛裏一閃而過。隨後,他“刷——”一下解開自己的上衣,露出腰部那條長長的手術疤痕。
“我有的是時間。隨便你們……”他狠狠地說。
然後他就第一次提到他的下半生、他的妻子、正在讀書的孩子和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除此而外,他還提到我所在的醫院和炸藥。他說,為了請個好律師,為了兩次鑒定,四處往返,他花掉了不下兩萬塊錢,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現在又沒有了一根肋骨,他以後的生活該怎麼過呀。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需要,隻要他一個電話,就可以拉來幾大卡車人,實在不行,他就抱個炸藥包來,活不下去就不活了,但他不想那麼做,他有的是時間……他的話盡管雜而且亂,但卻有一種決絕的狠勁,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
我有些懷疑,在說出之前,他是否真正想到過自己的下半生,以及劇烈爆炸過後的可怕場景。但他說出來了。這就是麻煩所在。
有些事,我們可以海闊天空地想象,通常也隻存在於我們的想象裏,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自己的想象高興或者害怕,但當我們說出的時候,它也就隻是我們說出的話,就什麼也不是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還好,我的第十二肋還在,我還完好如初生時的樣子。我就想,趁著我的身體還完好無損,接下來的日子,我該怎樣和我的第十二肋,相依為命?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