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深秋,他拄著雙拐,咚、咚、咚的聲響越來越清晰地在我的辦公室外響起。我抬起頭,一下就撞見他堆滿笑意的臉。
事實上,從始至終我都不敢確信,手術過後他就一定能夠站起來。在他之前和以後,我又見著了若幹個同樣的傷者,以同樣的方式手術過後,他們大多沒能免去終生與輪椅為伴的結局。而在手術之前,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都有著美好的期望。我們是同一陣營裏的賭徒,我們拿出自己所有的本領。賭局結束,我們還是我們。終於輪到他時,我和他,我們共同攜手製造了一起出人意料的大勝。
看著他在妻子的攙扶下,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去,說:“謝謝啊——”我便跟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那一刻,要不是在辦公室,要不是身著白大褂,我真想蹦過去,像所有激情時刻的勝利者一樣,緊緊地擁抱他。
但是,為什麼呢?
這話由他說出,是我始料未及的。都說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良藥,一年多過去了,他的截癱看起來恢複得相當不錯。至少他可以舉著一張攝自他胸部的X光片,站著,衝我說話了。可他的語氣帶著強烈的興師問罪的意味,仿佛有個天大的秘密終於為他發現了似的。我一下僵在那裏,看著他手裏的X光片和他的身體一起,不住地搖晃著,薄薄的X光片在他手裏發出嘩嘩的聲響。我注意到那一刻,他的手竟在微微地發抖。
X光片是在他所在的那個縣人民醫院拍攝的,片子附帶的報告明白無誤地寫著:左側第十二肋缺如。而缺如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一年多前的那次手術,因為那次手術本身的需要。這一點,從他同意手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再明確不過的事情了。
我不明白,僅僅一年多的時間,為什麼會讓他“突然”變成這樣?我望著他,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充滿了驚奇和詫異;要不,我望著他時,他就不會那麼無聲而詭秘地笑了一下,然後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個可怕的怪物,或者我臉上掛著某種模糊難辨的標簽,他要仔細看清它似的。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在他指著X光片右側(他清楚自己身體的左右,但在X光片上,他就左右不分了),問我為什麼的時候,青年男子打開腋下的公文包,取出一張名片和一張蓋著鮮章的介紹信。上麵分別寫明了青年男子的身份和他們此行的目的:青年男子是某律師事務所首席律師;他們是專程為他“不翼而飛”的第十二肋來的。
見我沒說話,他掃了青年男子一眼。他的目光恍若他剛剛住進這裏來時的樣子,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祈求和虔誠,像忠貞的信徒麵對自己的上帝。不知道此刻,他是否真把青年男子當做了自己的上帝?
“我骨折的是第十二胸椎,為什麼會沒有了第十二肋?”他接著就問。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洪亮,想來是剛剛那一瞥,讓他從青年男子身上獲取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從而信心倍增。
這一下,我是真的被驚住了。我張開嘴,想再次(就像手術之前那樣)對他說他的第十二肋的去處:作為手術必須的一個步驟,它被切下來以後,大部分被斷成了大小不等、長短不一的塊狀,變成了重新塑造第十二胸椎的材料,所以他的第十二胸椎才得以恢複得像它本來的樣子,所以他才有可能像現在這樣,站在我麵前,和我說話。
但是,很明顯的,他在自己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之間,深深地切了一刀,這樣一來,他的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就被生生地割裂開來了;這樣,他的第十二肋似乎就和第十二胸椎,甚至也就和他曾經的截癱,再沒有任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