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區別還是森林。可以說,挪威的秋,都寫在森林臉上的。仿佛季節和樹木,都在這裏彙合,然後各顯其能。我不喜歡用層林盡染這個詞,這個詞太俗氣。但是,我還是認為,這個季節,挪威的森林是被染過的。不是現代化的印染,沒有電子分色,沒有整齊規範。是童年母親的蠟染,扯一些帶顏色的植物,熬製成染料,然後把潔白的棉布放進去。撈起的色彩,也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介乎於有意與無意,有序與無序之間。就像眼前,簇簇金黃,深淺不一,落點於一片墨綠,然後又浸潤開去,觸角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細,有的彎,有的直,有的深,有的淺。山著上了迷彩,像村上春樹筆下那些青春年少的心。
此刻,我們正穿過挪威的森林,翻越高原鏡湖,在哈棠格峽灣穿行。千萬不要忘了天幕與陽光。車在零碎的海岸行走,山,森林和天,都高高在上。往上看,幽藍的天,掛在樹上;調一個角度,又是湖網密布,每一張網,網著的都是一個個夢境。森林與草坪相連,無論是綠,還是紅,亦或光禿禿的樺林,都是一種深秋的厚重。偶有一些星星點點的農舍,白壁紅頂,點綴在林與草之間,一下就讓人想起了鄰近的安徒生。 過了四點,天突然陰了,不是黃昏將至,而是有一些烏雲,一塊一塊的,堆砌得又高又遠,仿佛想走近我們,又對美麗的大地心存敬畏。陽光被雲塊砸碎,一束束跌下。跌向山峰,跌向峽灣,跌向待發的艦艇。山峰便有了倒影,倒影與正影吻合,構成一隻紛飛的蝴蝶,飛忽在柔長的峽灣間。色彩構成的對照,就這樣強烈地衝擊著我的視覺神經。突然感到,有了這種對照,我們此時的穿越,就有了某種禪意。它不僅是一種自然的空間行走,而且是對一個民族精神聖殿的走進。給朋友發個短信,把這眼前的美麗分享。距離很遠,電波很短,心很近。
是的,人們說,挪威就是一個充滿對照的國度。山川河流的秀麗柔軟,與峭壁險峰的荒蠻暴戾,頑石的不毛之地,與肥沃平原的茂盛,子夜的陽光與極地漫長黑暗,都同在一脈山水間,讓挪威不僅擁有森林的繁茂,還擁有對照的落差與高貴。當然,最鮮明的對照還在人文。曾幾何時,北歐大洋中野蠻的海盜,成了世界和平的締造者;歐洲大陸最古老的文化之邦,與最時尚的工業文明,都在這裏落腳,而且站穩腳跟,一往無前。也許是最早的一些海藻,從大洋裏爬到了陸上,從植物演變成了動物,從低級動物演化成了人,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繁衍。古老的歐洲就這樣走到我的麵前。當然,過程是漫長的,遠遠超過了我們的前世今生。最早的記憶,是在銅器時代。挪威人憑借從英倫半島帶來的文明,包括石器,銅器和戟弩,還有騎馬的士兵,以及由馬或牛拉著的二輪車,四輪車,在森林裏悠走。一萬二千年前的冰河時代,不是冷藏,而是發酵。十四世紀的黑死病,文明在跋涉中遭受重創。到了五百年前,挪威人才造出了自己的鐵器。鐵器對銅器和帕台龍神廟的取代,不僅是一種金屬對另一種金屬的替換,更是一種文明的嬗變。直到新種族的到來,帶來了大口漏鬥,戰斧和船舶,還有奇異的維京式葬禮。
我從哈棠格峽灣的一幅壁畫上,看見了這樣的壯闊場麵。葬禮很繁瑣,何況仙逝的是一個首領。族中的長者正襟危坐,坐在祭壇的中央,麵前擺放著三束羽毛,代表首領留下的財富。一份為三,一份留給家人,一份用來支付喪葬費,一份給大家喝酒。用作葬禮的船,用被褥和墊子裝飾,象征著死者永遠的溫暖與踏實。船裝飾完畢,輕輕離岸,將死者屍體抬出。長達十天的存放,屍體已泛起微微黑色。人們把酒,麵包,羊肉,香料,水果,還有首領生前的弓箭長矛,放在屍體周圍;牽來一條狗,攔腰砍成兩半,扔在甲板上。首領的親戚赤身裸體,走上甲板,點燃早已放置好的柴火,然後開始大笑和歌唱。生的歡樂與死的悲傷,都在甲板上會合,形成鮮明對照。當萬劫不複的滅失,演化成生命涅槃的大美,偉大的挪威人,還有什麼不敢麵對。
陽光依然祥和,海風仍在輕拂,森林還在延續。心裏已不像開始。沒有開始的迷茫,彷徨與擔憂。我相信,雖然我仍在行走,穿行於挪威的森林,但我的內心已然穿越。這才感到,穿越一個國家,一片森林,就像穿越一個人的內心,重要的是需要用心。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