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擊碎希望之夢的,是雲。在飛機穿過濃雲的一瞬,視野豁然開朗。人感到迷迷糊糊,仿佛從深深的海底世界,一個猛子鑽出了水麵。直接的條件反射是,這下可以感受藍天,領略天堂般的虛淨了。希望轉化成欲望,我想用手指觸摸天堂,哪怕是物質的,自然的,暫時的,甚至虛幻的。然而,我很快失望了。透過舷窗,輕輕一個俯瞰,我便發現了雲。剛才那些糾纏我們,令人壓抑,令人生厭的雲,正亦步亦趨,尾隨其後。曾經滄海,也就用不著除卻烏山了。我不怕雲的尾隨。我是從那些飄忽不定,變幻莫測的雲中,洞悉到了一種可能,顛覆天堂的可能。我發現,無論是屠格涅夫式的流雲,那種柔軟的,白邊的,金灰色的,圓而凸透的雲塊;還是哈代式的浮雲,那種一縷灰白,遮斷了青天,似一頂帳篷,支撐於原野,把整個荒原當做地席;亦或羅遜式的濃雲,凝集於西方的地平線,似孤島,又如峭壁,從頭上崩裂而來,天空飛奔著它崩裂的碎塊。總之,所謂雲,不過是一些迷團,在純淨天空的聚集,是一種憂鬱的堆砌。
開闊明朗的天空,怎麼總是會出現雲呢?我感到納悶,甚至痛苦。飛機在淨空中穿行,靜靜的,穩穩的,像一隻懸於淨空中的氣球。上麵是雲,下麵還是雲,我們艱難地穿行於雲的夾縫。此刻,天,隻是形而上中一種虛淨的感覺,不知在上麵,還是下麵,或者四周。我仰望天空,發現在那深遠的湛藍背後,也有類似的情景。簡單的邏輯推理,便使我堅信,那些雲的根部,或者叫故鄉,其實就在天上,是天堂裏喜怒哀樂的一種表達方式。天上人間,均無淨土。天堂如果存在,就應該真實;如果真實,就應該有悲歡離合。所謂雲,不過是從天堂裏跌落的憂鬱啊。真正的天堂,其實在自己心裏。
瑞典中部,這個小城的靜美,可以讓許多人心醉,卻挽留不住我們匆匆的腳步。因為,前麵是挪威,有奧斯陸,有金沙維克,有原始的村莊牧場,還有高山靜泊和哈棠格峽灣。如果這些都不重要,都是一些帶著雷同色彩的旅行目的地,那麼,你可以舍棄目的。但你卻不會舍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穿越,也許是你一生都不可忽視,不可多得的體驗。那穿越的對象,不是庸俗的城市,也不是危險的大漠和海灣,而是森林,童話般的挪威的森林。
就這樣,我的心,被一種冥冥的情緒牽著,在挪威的森林裏穿行。車窗外風光再美,似乎都熟視無睹。陽光依然透明而祥和,內心卻已是不堪觸摸。腦際裏總是縈繞著那些傳說,想象著挪威的森林究竟有多大,為什麼那麼神秘詭譎,總是會讓人迷路。還有那個甲殼蟲樂隊。他們帶著一支Norwegian Wood,竟風靡了整個60年代,讓上個世紀的風采,延續到現在。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村上春樹,和他的《挪威的森林》。不知不覺,與他營造的美麗握手。海潮的腥香,汽笛的悠遠,傍晚的和風,都撲麵而來;縹緲的憧憬,青春的彷徨,夏日的夢境,以及女孩柔軟的肌體,洗發香波的氣味…… 夢幻般在腦際呈現。靈魂隨之飄忽,我沉浸於一種奇妙的,無以名狀的感覺。那感覺貼己而又朦朧,撩人而又恍惚。我總是在想,為什麼直子聽到Norwegian Wood,就有一種孤零零的迷失感覺,迷失於那又寒又冷的森林深處。彷徨,恐懼,迷惑,失望,但又拒絕成熟,認為長大是不可思議的,被生拉硬扯出來的痛苦。而渡邊的拯救,又是顯得那麼無力與無奈。一本青春戀愛小說,怎麼扯到挪威的森林。難道僅僅是因為那種共同的精神指向,那種美妙的迷惑與迷失。
出了挪威首都奧斯陸,車便一頭紮進一片綠水相依的森林裏。那水悠長,墨綠,時隱時現,斷斷續續。十多萬個小島,飛落於挪威的海灣,進行了夢幻般的山水分割。然而,再浩瀚的水,也分割不盡世間的堅定。在千島萬水身旁,還是綿延了一帶逶迤的山脈,托負著同樣浩瀚的楊樹,樺林,楓樹和柳杉,托負著挪威的森林。時值深秋,挪威卻不把季節寫在天上,而是寫在山林。我總是愛把川西的秋,與眼前的挪威對照。這裏的天空透明而澄亮,沒有川西常見的陰鬱,沒有卻道天涼,隻有卻道天暖。暖融融的太陽掛得很高,很遠,陽光卻撒得很長,無遮無攔,輕易就落到了地上。這樣的陽光雖不灼熱,光線卻與川西的夏日十分相像。無須下車,也不需要走進陽光,甚至用不著伸出手指,去作一個輕輕的觸摸,隻需麵朝車窗外,瞟上一眼,那種爽爽的、亮亮的,柔柔的耀眼,就會走近你的跟前,把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傳導到你的渾身。涼在地上,要下車,走於海邊,才能感受得到。但那涼是利索的,清爽的,幹淨利落的,涼在表麵,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黏黏糊糊,不像川西的涼,浸透於骨裏。